回忆又到了平谷农村。那周遭黛色剪影似的远山,那平坦、开阔的沃野,那壮硕、挺拔的庄稼棵子,时时叠印在我的脑海,撩拨着我的思绪。尤其是白发苍苍的奶奶那一生对土地的眷恋与执著,至今令我回味、思索。
追根溯源,我家祖辈是地地道道的农民。解放前,爷爷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土里刨食,口挪肚攒,又擅做小买卖,攒了些钱,便置下了村河东几亩薄地。爷爷辈份大,在家里排行老八,人称八爷,奶奶便成了八奶奶。没等熬到解放,爷爷便故去了。
那年,队里准备分自留地。这一天,奶奶显得格外高兴,早早抱柴点火做饭,侍候完一家老小吃喝,麻利地洗涮。然后坐在那已走了水银的穿衣镜前梳头,一伸手从抽屉里找出—小瓶梳头油,在头上抹了抹,顿时五十多岁的奶奶立刻光彩照人。她起身从紫红色的大躺柜里,找出那件轻易舍不得穿的蓝色斜襟褂子,一个疙瘩绊一个疙瘩绊系好,对着镜子看了又看,直到认为妥当了,才说道:“走,上大队!”
我受奶奶情绪的感染,颠儿颠地跟在奶奶屁股后头来到大队部。
大队里乱哄哄的,旱烟味、汗臭味以及说不上来的味道搅在一起,熏得人喘不过气来,我抻抻奶奶衣角,磨她:“走吧!”奶奶不肯:“等会儿!”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又拽奶奶的手,奶奶拗不过我,才让我到外边去玩会儿。
正玩着,忽见人们往外拥,奶奶脸上喜滋滋的,见了我,忙不迭地说:“分了分了,是块好地!”我弄不懂,一块地咋让奶奶如获至宝,使她一连几天都哼着小曲。
地在村西,老远老远的,连我去都是老叔用自行车驮着,要走大半晌。头一年种的是白薯。依奶奶主意,我跟老叔和哥哥一起从大队买回了白薯秧(买秧子不花现钱,秋后扣工分),—挑挑地挑来水,在毒日头下,栽在垅上那一个个事先挖好的小坑里。
果然是块好地。不出多少日子,秧子便长得格外茂盛,壮硕的蔓,黑油油的叶,地里像卧着一条条巨龙。没多久,老叔在县农机厂找到了临时工,厂子离地很近,每天下班,都要捎回点白薯叶,奶奶便给我们做汤喝,并隔三差五叮嘱我们去看看。秋后,刨白薯了,净是大个儿的,装了十几麻袋。奶奶一边拣,一边叨咕:“地有劲,真有劲!”奶奶便给家人做一锅一锅的玉米渣白薯粥,又甜又香,总也喝不够。
那年,父亲因公去世了,哥哥便顶替去了石家庄工作,家里的自留地被核减了。奶奶的脸上时常显出悲戚的神情,是悲伤父亲,也是心疼土地,好在有老叔经营那块地,奶奶还是比较放心的。可惜,这样的日子也没有维持多久,老叔的临时工也转正了。这一下,只剩下奶奶的那一份了,老人的思虑更深了一层,那块地孤零零地夹在人家的地块之中。有一天,本家的一位哥哥来了,叫了声“八奶奶”后落座,几句寒暄后,说:“您家人都吃官饭了,不行……我替八奶奶侍候那几分地吧!”
奶奶立刻听出了弦外之音,脸上虽还挂着笑模样,口气却硬硬实实:“任啥事都好商量,地,可不中!”
本家哥哥听了,怏怏地站起身,摇着头,不解地走了。
有一天,老叔回来说,村西那片地国家征用了,盖工厂。奶奶一听,立刻愣住了,半晌自言自语地说:“那么好的地也占了?人们吃啥哟!”
老叔解释说:“队里还有地,分啥吃啥呗!
转天早晨,我一觉醒来不见了奶奶,天快晌午了,才见奶奶步履蹒跚地回到家,鞋、裤脚都湿了,沾着草叶,眼神中充满空落、失望的神情。后来才知道,奶奶拐着那双小脚去了自留地,那块属于她自己的口粮田,在那片她牵肠挂肚的地方,老人坐了许久许久……
一晃,我也长大成人,回到天津读书。家里人几次要把奶奶的户口迁到北京或天津,都被奶奶拒绝了。
1986年1月3日,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奶奶——王于氏,这个没有自己名字的农家妇女,她作为我们王家最后—位、也是唯一的一个有农业户口的农民仙逝了!
奶奶的骨灰下葬了,就埋在我们村东头的河边树林里。那里不占土地,距我家不远。奶奶生前常在河边洗衣。今天她像一位守望者,头枕着土地,遥望着村落,感受着土地的清新、淳厚,伴随着亘古的土地长眠……
1996.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