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新起同学,你是苦出身,能上到中学不容易,可不能贪玩啊。”刘老师边说边拿出一件蓝底白花的塑料雨衣穿在陈新起身上,然后陪着他一起走到学校大门口。
“快走吧,有同学在前面等你呢。”刘老师说完,一转身便消失在风雨中。
陈新起倏地领悟了这雨衣中的寄往深情,刘老师慈眉善目,说话慢声细语,如母亲温柔的叮咛。一股未曾有过的愧疚感涌上心头,陈新起泪水夹杂着雨水不住地往下淌,双眸呆呆地望着雨中的刘老师出神。不由地冲着那个背影高叫一声:“妈!”
这件事虽然过去很多年,但每每想起,都会勾起陈新起对刘老师的无限眷念,都似有一把无形的鞭子在他身后抽打。
这些年来,陈新起一直没有忘记报答刘老师的恩情,她介绍去省城的人,陈新起都悉心招待。她交办的事,陈新起也竭尽全力去办。
这次聚会让陈新起从心里想见的人,除了兰,非刘老师莫属。看来渠立臣是揣摩过他心思的。
这时,渠立臣从后面上来,和刘老师握了手,微笑着点点头。其热情程度显然不及与陈新起见面的情形。显见他们可能常有往来,或是与刘老师的情意一般。
经过一阵寒暄,陈新起和渠立臣一同陪刘老师上楼。电梯里,刘老师仔细打量陈新起说:“看你,二十多年没怎么变,我都成老太婆了。”其实刘老师还不满五十五岁,头发已经完全花白,她的头发本来是慢慢变白的,陈新起却感到像是一夜之间形成的,岁月无情啊!便安慰刘老师说:“您桃李满天下,功德无量。”刘老师叹一声,说:“太操心。”
说话间,楼层到了,渠立臣将刘老师安顿在“888”房间,道一声你们聊着,又去忙着张罗别的事情。陈新起给刘老师泡了杯茶,两人聊天。
刘老师说,现在的职业首推公务员,待遇好、工资高、有社会地位。陈新起说,也分工作性质,有的单位要求高,节奏快,压力大,不自由,一年到头都是五加二、白加黑,周六、日基本休息不了,白天干完晚上还要加班加点,机关患高血压、颈椎病的人很多,可不像学校单纯。刘老师说,现在学校也不好干,来自方方面面的压力实在太大,整天疲于应付。教委的要求,老师的待遇,家长的呼声,不满足哪一方,气都出不顺。有的学生沉溺于网络,有的早恋,还有的早早学会抽烟喝酒,甚至还和社会上的混混有染,酒后滋事事件时有发生,可不像你们上学的时候……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张平安。刘老师有些自责地说:“你们那批学生里,我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张平安。”
陈新起和张平安同村,是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伙伴、小学到初中的同班同学。张平安身强体壮,力气大得像个小牛犊,班里组织勤工俭学打青草、捡废品,他一人完成半个班级的任务,其他力气活他也都大包大揽,还帮助刘老师家摇过煤球、收过秋。可考高中时,张平安差11分没有被录取。当时刘老师是语文组的阅卷组长,在分数没有公布之前,张平安就提着花生和红薯看过刘老师,表达了想继续上学的愿望。与情与理,按说刘老师都应该手下留情,但她硬是坚持原则,最终还是把张平安拿了下来,所收的花生和红薯给张平安折了五块钱的价。
此后,张平安便外出打工,先后做过杂工、摆过地摊、倒过服装,各种活都干过,但没有一种营生尽如人意。后来进了一家工艺美术厂,做磨砂工,除了粉尘污染外,活儿并不是很累,工资却比别的工种还要高。可时间不长,一起去的工友就嫌粉尘污染纷纷跳槽。张平安也曾七拐八拐地联系过一次陈新起,问能不能找一个适合他的工作,陈新起当时只是个小科员,一脑门子想表现、奔仕途,根本没有心思想张平安的事,张平安便一直没有跳槽。他知道,陈新起如果有办法,肯定会帮他。寻找合适的工作确实太难了,以往他吃够了找工作的苦头,跳了槽就意味着失业。这样,张平安在这家厂子一直干了十多年磨砂工。
半年前有个下午,陈新起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里的声音嘶哑而虚弱,气喘吁吁地像拉风箱,陈新起好不容易才辨出对方是张平安,立即兴奋起来,说张平安你小子这些年跑哪去了,连个信儿都没有。张平安说,总想和你联系,费了老劲才打听到你的电话和单位地址,我现在就在你们单位大门口。陈新起想让张平安上楼,可拐弯抹角地又怕他不好找,说张平安你等会儿,就下了楼。到了大门口,没见张平安,只有一个半大老头从马路崖子上站起,朝他慢慢走来,近处,怯怯叫了一声:陈新起。
这就是张平安?陈新起疑惑地看看对方,他简直无法将眼前这个弯腰驼背、骨瘦如柴的老头,和当年那个体壮如小牛犊的张平安相提并论。陈新起心疼地问:“你这是怎么回事张平安?”言毕,心就很沉重,往前紧走两步,握住了张平安的胳膊。张平安说,能不能找个地方歇会儿,我都走了大半天了。陈新起一看手机上的时间显示:下午近五点。他没有再上楼收拾办公室,立即领张平安进了一家饭店。点了饭菜,边吃边听张平安讲他的经历。
原来,张平安一直给那家工艺美术厂打工,做门窗,用电锯切割金属,得了职业病。近几年的身体日渐虚弱,后来干活都显吃力,老板见状,就把他赶出了厂子。近两年,张平安一直寻医问药,几家医院都诊断为尘肺病,称他的肺已经钙化了。医生告诉他说,这是职业病,可以索赔。张平安便找工厂老板,但老板躲着不见。又找劳动站,劳动站要他出证据。张平安说,他是在走投无路时,才想到了陈新起。看着张平安那副病态,陈新起很是难过,他后悔当年应该想办法帮他换个工作的。这次无论怎样,也要帮帮张平安。于是,便找到在省劳动社会保障厅一个当处长的同学,让他给工艺美术厂所在的监察大队打了招呼,陈新起又领张平安找了一次老板。老板终于坐不住了,最后答应:一是厂家出资为张平安看病,病好为止;二是赔偿张平安十八万元,一次性了断。张平安甚至都没有考虑就接受了赔款的条件。他说打工这些年什么也没有置下,对不起家人,有了这十八万块钱,即使自己死掉,给老婆孩子也有个交待了。如果死不了,就把老宅翻盖翻盖。
拿到赔款那天,张平安特别激动,他对陈新起说,要不是你帮忙,老板一分钱也不会给。陈新起心想,张平安说的倒是实话,如今办什么事,没人说话,都得打折扣。陈新起正想着,张平安已经给他跪下了,陈新起忙将他扶起,鼻子一酸,落下泪来。不知还有多少像张平安一样的打工者,最后疾病缠身、却两手空空地返回家乡,陈新起心里就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痛。以后每当仕途不顺和对生活感到不满时,陈新起就会想起张平安,每想一次,心情就会平静一些,就会对自己的现状有一种满足感。
陈新起还告诉刘老师,再到后来,自己说不清是惦记着张平安,还是把张平安当作调剂自己心态的一剂良药,反正一直放在心上。
听了张平安的境况,刘老师的心情很不是滋味,心想要是张平安当年上了高中,也许会有另一番天地,不由自责起来。陈新起安慰刘老师说:“您没有错,张平安也不怪您。”刘老师还是有些后悔,说:“当年还是可以拉他一把的。”陈新起突然灵机一动,说:“聚会时要不把张平安也叫来?”刘老师说:“好主意。”
陈新起立即给渠立臣打通电话,把想法说了。渠立臣说:“多大点儿事,加双筷子就行了,告我电话,你就别管了。”
陈新起给刘老师茶杯里加了水,坐下来指着茶几上的干果、水果,问刘老师吃什么?刘老师摆摆手,说什么也不想吃,还是喝水好。
陈新起刚端起水杯,室内的电话机银瓶炸裂般响起,陈新起还未拿起话筒,房门便省略敲门程序被直接撞开了。一起拥进来七八个人。接着,门就关不住了,人流不断,每有新面孔出现,都会引起一阵异常呼叫、皱眉猜想、捶胸捣背,甚至还有拥抱亲吻的,彼此竭力表达着刚见面时的新奇和热情。这些人中,有陈新起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其中不少是渠立臣个人搭车进来的朋友。
岁月的时光印在每个人的身上和脸上,男士多数腆着肚腩,女士多数脸上写着沧桑。男士一胖,又早生白发,再有事业和家庭中的不顺,就显得老相。女士心情不畅,就像怨妇,满肚子鸡毛蒜皮。从他们身上陈新起也折射出了自己:四十大几,离异无子女,整天加班加点,以办公室为家,缺亲少友,性格孤僻,不善交际。在这些人眼里,他是高不可攀的,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很难说活得比人家更快乐。
刚见面时的激动、惊奇、混乱过去以后,气氛渐静,谈吐入题。大家消除了彼此的生疏,话题浓密,变得亲近自然起来。谈话地点不断转移,从客厅到卧室,从“888”到“889”,从三两人角落窃窃私语,到男女混杂成堆高谈阔论:中东局势、换届选举、房价居高不下、学生不堪重负、瘦肉精、地沟油等等,话题五花八门。不管怎样,他们是现实中的人,表明对社会的关注和对生活的倾注。
大家谈论着相互熟悉的人,传递着知晓或不知晓的事情。
——最火的就是周柏了,从乡土地所长到县交通局长又到市交通局主管公路建设的副局长,只可惜,被判了个无期,真是露多大脸,显多大眼。
——高二三班那个女体育明星叫高什么来着?谁?就是在省运会拿过名次、和老师搞对象被开除的那位。噢,对,高庆倩,后来得了类风湿病,整日卧床不起,还有两个未成年的孩子,爱人整日靠捡拾破烂为生。好可怜的,应该抽空去看看她。
——城关镇的贺平,有印象吧?全县最早富起来的带头人,在县礼堂作过报告。起初做塑料生意,后来又陆续开起电缆厂和互感器厂,资产几千万,二奶就包了三个,有五个私生子。去年底开车进京,因雾大高速已经封闭,但他通过熟人硬是上了高速,谁知还没出县界,就车毁人亡,这不是死催得吗?!
是啊,好好活着,珍惜生活吧!
——唉,你们单位效益怎么样?还可以。只是换一次领导,就闹一次精简,人心惶惶的。为了保住饭碗,人们想方设法与领导拉关系。有人说,这都是领导使的计谋,故意钓鱼。
——不容易,都为了生存啊。
——有车了吧?
——刚给儿媳妇买了辆二手的捷达,她还不大高兴,才学会开车,还在实习期,有辆车开就不错了。就这,女儿还有意见呢,说我们做父母的偏心眼儿。唉,这一辈子就为儿女业了……
……
陈新起开始还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慢慢地就有些不耐烦了。他不想了解别人的私生活,也不想将自己的老底和盘托出。在座的却热衷于其他人的生活状况,竭力刨根问底,闻听落魄的,顿生怜悯之心,有的还陪几滴同情的泪。打探出成功人士,又自艾自怜,哀叹种种的不如意。虽说都生活在同一个年代,也都是那个时代过来的人,但生活环境的不同,关注的焦点就不一样。陈新起在省政府从事政策理论研究工作,整天盯着的是国际局势、领导人改选、大气变暖和交通堵塞……显得虚无缥缈,无抓无挠。一轮到柴米油盐、家长里短,就显得笨嘴拙舌,难以插言。
趁大家滔滔不绝,聊兴正浓时,陈新起抽身出了屋。他大口喘了几下气,在楼道里踱步。不一会儿,刘老师也出来了,他们又聊起了张平安。陈新起想到,该给张平安挂个电话。
电话拨通了,但张平安在电话里显得有气无力,说:“还,还真是你回来了?新起。我,我还以为渠立臣跟我开玩笑呢。现在就去看你。”陈新起本想让刘老师跟张平安说几句话,可未等说出口,张平安一阵咳嗽,电话就断了……
聚会晚宴由渠立臣主持,在新世纪宾馆举行。他由西装换去白天穿得皮夹克,大红领带映得他脸面放光,显得神采奕奕。
别看渠立臣没有上过大学,却有些清高,交朋友也是挑挑拣拣,对那些有些名望和有些权势的,只要自己用得着,就想尽办法巴结。对陈新起,渠立臣是真心敬仰,和人聊天时,总把陈新起挂在嘴边,说我有一个最好的同学在省里任要职,手眼通天,啥事都能办。有时喝多酒,就当即给陈新起挂通电话寒暄,甚至还介绍周围的人聊上几句。开始陈新起感到莫名其妙,以后次数多了,陈新起便了解了他的毛病,但没有伤过他的自尊心。
陈新起的到来,给渠立臣撑足了面子。
包间重新做了布置,摆放了大叶发财树和盆橘,四周挂了彩带,在灯光的映照下,显得煞是气派。服务员小姐红旗袍红嘴唇在两侧迎候,圆形餐桌周围摆有座牌,旁边放有规则的刀叉碗筷,中间是用萝卜雕刻的龙腾虎跃。见此情景,便知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