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新起了解渠立臣,他特别善于利用人,上学时,只要他跟自己说软话或者突然掏出某些吃食,说明一定有事求自己,多是他想抄作业,或是替他写作业。假期支农劳动,只要他不想干,几块糖就有人抢着替他干。凡是用得着的人,他都能做到低三下四,曲意奉迎,忍辱负重,投其所好,当把人拍得晕头转向的时候,不知不觉中就为他把事办了。
汽车行驶在县城的大街上,陈新起随意浏览着车外:两旁的店铺张贴着大红对联,商厦飘满了横幅和彩色气球,成盒成箱的糕点、水果和包装精良的烟酒,小山似的堆在路旁。勤快的店主拎着热水桶,拿着抹布,擦着自家的门窗……
车子又往前开了一段,车速放缓。渠立臣指着那一座座别墅说:“还记得吧,那就是学校旧址,现在建成新苑小区,新校址迁到城外。”陈新起透过玻璃窗放眼望去:小区周围有银行、酒店、商场和大型超市。陈新起上学时,学校对面有座三层高的百货大楼,从未见过楼房的他经常利用中午时间去爬楼梯,有时上下来回跑,有时三个或四个台阶地双脚蹦,有时还计算时间,自己和自己比试,看哪次更快。那时对未来充满了新奇和向往。
学校往北有一所小学,小学再往北隔一条街是个集市,那里布满了各种店铺,陈新起每天上学都经过这里,乐趣也集中在这里。那烧饼铺、油盐店、小作坊,那打锡壶的小炉灶、挑扁担货郎的哨声、肉包子的香味、弹棉花的响声,还有哪家店铺刷了涂料,哪家店铺出墙的杏子……都会在某一时刻和同学们产生共鸣。那是值得纪念和想象的空间。陈新起偶尔会去那里花五分钱买个烧饼,或花一毛钱买个包子犒劳自己。但仅仅是偶尔,或是学期、学年结束,或是头痛脑热,多数时候他连五分钱的咸菜都舍不得买。当年烧饼、包子的味道,让陈新起终生难忘。那时他从未一次吃够过,最多一次买过两个包子,买了以后还舍不得吃,用塑料袋装起来揣进怀里,找个没人的地方看上半天,直到看得包子会说话了才肯下口。即使吃,也是一点一点地衔,直到嚼出口水才下咽。这就是二十多年前的青春记忆。
如今,这里已经是另一番景象,当年的店铺早已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是娱乐业、足疗房、夜总会、茶社等新兴门脸儿。几乎每个店面前都有一层结着冰碴的污水,蒜皮、葱叶、烟头、穿坏的鞋袜、吃过的方便面盒、拖把上掉下的烂布条子,以及塑料袋、树枝子等,这一片那一堆。几条流浪狗懒散地在垃圾堆里觅食,遇人只把尾巴夹紧,头也不抬。
又驶过两条马路,新世纪宾馆就到了。陈新起刚下车,一阵鞭炮声响起,那阵势像迎接新娘,陈新起怎么也想不到这是因他而为。又一抬头,看见有一条横幅悬挂在大门口,上面书写:“热烈欢迎省政府领导莅临指导。”
“哪位省领导春节还下基层?”正当陈新起在心里嘀咕时,迎面一个年轻小伙肩扛摄像机对准了自己。年轻人头戴红色遮阳帽,蓝色的坎肩到处是兜,脚登一双白回力鞋,对着陈新起不停地调着焦距。陈新起一时没搞清怎么回事,下意识地遮住自己。这时从侧门出来一位披肩发女孩,跑到陈新起跟前,说:“请陈处长谈谈回家乡的初步感受好吗?”
陈新起怔了一下,忙转向一旁的渠立臣,问:“怎么回事?”
渠立臣说:“县电视台领导是我哥们儿,听说陈处长大驾光临,想为你拍个小片子。”
陈新起听后就有些怒,说:“这不是出我洋相吗?”
渠立臣一看陈新起真生气了,忙对电视台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说:“那你俩先回吧,有事再联系。”而后转身又对陈新起说:“咱心思陈处长不常回家乡,这次想重视一把。”
陈新起看看渠立臣,嘴角动动,想说什么,终未出声。
渠立臣有些尴尬,不由放慢了脚步,心里嘟囔着:考,什么事?好心当成驴肝肺!
进了宾馆大厅,两边站立着迎宾小姐,春节期间她们本来正在放假,是渠立臣协调宾馆老总加双份工资才前来捧场的。见陈新起一行进来,立即有礼仪小姐上前鞠躬施礼,单手向里缓缓一摆,作了个请的动作,尔后引领到电梯门前,吩咐电梯小姐:“888客人。”电梯门关闭一刹那,礼仪小姐用对讲机呼道:“888客人到,请迎候。”电梯里,小姐按了直达键。启动,暂停,开门,楼层小姐已在门口迎候,她将陈新起和渠立臣领到房间后,说:“请在二楼餐厅用早餐。”而后退身离去。
渠立臣一看手机上的时间显示,都十点多了。
“888房间”,是个大套间,硬件建设和所有的宾馆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卧室多了内衣裤、秋衣裤和睡衣。客厅沙发上摆有水果、干果十余样,还有软中华和万宝路香烟。等陈新起洗漱完毕,渠立臣说:“这是县城最高档的宾馆了,省市领导下来也住这里。”陈新起说:“没必要,我住个标准间就行了。”渠立臣忙说:“那可不行,身份在这摆着,再说会见客人也方便,我在隔壁‘889’,你就客随主便吧。”言后,便拉着陈新起去吃早饭。
餐厅专门留着早餐。包间的餐桌上已经摆了五六种主食、十几个小凉菜、六七种稀粥,除了家常的小米、玉米、大米、皮蛋瘦肉、绿豆粥外,等陈新起和渠立臣落座后,服务员又端来小米海参和清汤血燕。陈新起看看桌上的摆设,又看看渠立臣,心想:就两个人么,上这么多东西没必要。渠立臣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说:“早、中两餐并用,请陈处长放心,个人掏腰包,不存在公款吃喝问题。”说完,将碗碟往陈新起跟前挪挪,轻声问:“要不要来二两?”陈新起瞅瞅渠立臣,摇摇头回道:“要喝你喝,我可不喝。”渠立臣先为陈新起端起清汤血燕,随后自己也端起来,放在对方碗的下沿,两碗碰了个响说:“那就以汤代酒,热烈欢迎陈处长光临指导!”这一举动把陈新起搞笑了,他说:“老同学嘛,还是自然一点好。”
渠立臣说:“终于把你这尊神请来了。”
正在这时,新世纪宾馆经理进来了,他弯腰低首,谦卑道:“热烈欢迎省领导光临指导!”陈新起显然有些诚惶诚恐,忙起身道:“别这么称呼,这可是政治问题。”渠立臣觉得此话有些生硬,便打圆场说:“省里来的都是省领导嘛。”陈新起这才想起什么问:“大门口的横幅是不是为我挂的?”渠立臣和经理都没吱声。陈新起立即气愤地说:“赶紧撤下来,这简直是捧杀我呀!”渠立臣见状,冲陈新起说:“息怒,息怒。”言毕,走到经理身边,拍拍他的肩,说:“让人撤下来吧。”有些尴尬的经理仍然谦卑地说:“这就办,这就办,有什么要求尽管吩咐。”渠立臣低头沉思一会说:“大包间给我留着,晚上预计三十人。”经理应着招手退身告辞。
陈新起一边吃饭,一边暗自琢磨,渠立臣热情得有些反常,不是有事找自己吧?
新世纪宾馆与县政府相邻,是一座集食宿、娱乐和会议接待为一体的综合服务楼。占地广阔,装修讲究。门前有个广场,还有一个监控,严密监视着地下停车场,进入地下车场的多是比较高级的轿车,一旦进场,前后车牌都会给套上专用布罩,挡住车号保护隐私。宾馆的配套设施远远超出了小地方人的预想,颇具大城市的风范。基县比较偏僻,经济落后。原来是贫困县,前些年一位县领导为凸现政绩,摘掉了贫困落后的帽子。帽子一摘掉,领导也得到提拔,贫困补贴也就取消了。
新世纪宾馆为县里的税收做了重要贡献,大大缓解了政府的财政不足。近几年,从中央到地方扫黄打非力度不断加大,北京查封了“天上人间”之后,各地都有所行动。基县也从新世纪宾馆开刀,突击查获一个地下赌场,被扣压的赌徒、暗娼、嫖客挤满一个大轿车,夜总会里还发现毒品,涉嫌毒品交易。当即查封,勒令停业整顿三个月。但在县政府干预下,半月后继续运转。
按渠立臣的说法,聚会地点之所以选在新世纪宾馆,是因为这里不仅有档次,食宿、娱乐也方便。这是县城最高档的宾馆,消费自然也高,一般平民百姓是不会问津的。陈新起粗略算了一下,如果按三十个人每人一百元的聚餐标准,加上酒水,另有少部分人住宿,开销也下不来七八千元。陈新起就悄悄对渠立臣说:“这次聚会不能让你一个人破费,要不就实行AA制,我们可以多掏……”
陈新起的话未说完,渠立臣就让他打住了,说:“你这不是打我脸吗,朋友们奔我来,高兴还来不及呢,还能计较花销?”
这点钱,对一个做生意的老板来说算不了什么,再说他从中获取的人情分远远比金钱更重要。陈新起这样一想,就觉得有些俗。怎么不想想渠立臣就是专题怀旧,纯粹为朋友聚会呢?如今社会虽然过分注重利益,但不为利来利往的人还是有的,渠立臣可能就是其中之一。
吃过早饭就十一点了。渠立臣问陈新起有什么安排?陈新起说听你的。渠立臣说:“午饭你肯定不吃了,那你就洗洗,在房间休息。我再打打电话,提醒一下参加聚会的人。”陈新起嘱咐说:“县和局的领导都别叫啊,惊动人家不好。”渠立臣说:“放心,你不让叫的,一个也不叫。”
过年前后这几天,陈新起确实很疲劳,还真想好好睡一觉。他回到房间,洗了热水澡,换上渠立臣为他准备的纯棉衣裤,躺在床上,看了一会电视,很快就打起了盹……
一觉醒来,陈新起擦了把脸,渠立臣推门进来了,他像是一直站在门口听动静。进门歉意地说:“猴……”后面的字还没有出来,赶紧改口说:“‘陈处’休息得好吧?大驾光临,总怕怠慢。”陈新起说:“哥们儿弟兄的别搞得那么复杂,还是随便点好。”渠立臣说:“那也不能太随便啊,你毕竟是省里来的官员。”陈新起说:“你要把我当成官员,我连来都不来。”渠立臣忙说:“好,好,出去走走吧。”
随后,两人来到宾馆大厅,一位穿白大褂的姑娘站在门口,渠立臣上前几步,对她交待说:“客人来了先领到889房间休息。”陈新起看过去,姑娘身前有个两屉桌,桌上有个医药箱和一个打开的血压计,桌角有个红底黑字的坐牌,上面写着“签到处”。陈新起心想:渠立臣这家伙想得还真周到。为了缓和刚才的不快,便赞道:“真有你的,老渠,心这么细。”渠立臣应道:“万一有喝多的或是磕着碰着的,也能应急。”
正在这时,有位老妇人走到“签到处”签名,从背后望去,她身材瘦削,骨头节宽敞,穿件白色羽绒服,满头白发整齐自然,与羽绒服颜色融为一体。签完名,老妇人看见走过来的陈新起,不错眼珠地打量着。陈新起被盯得身上直发毛,不由地也看着这位目光灼烁、神采奕奕的老妇人。片刻,老妇人大声喊道:“陈新起!”这时,陈新起也认出了刘老师,高声喊道:“刘老师!”喊声未落,双方快走几步,近前,刘老师挥拳照着陈新起的前胸就杵了一下子。
这一拳还真有力度,使陈新起的肩胛骨抖了抖。身上有些疼痛,心里却挺受用,他立即迎前贴上去,继而和刘老师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拥抱刘老师,是陈新起二十多年前的一个梦,那时他太腼腆,连“谢谢”都难以启齿,一直把对刘老师的情意留在心间。
刘老师现为县第二中学校长。曾是陈新起初、高中的语文老师,也是班主任,她是老师里普通话讲得最标准的一位,每次教同学们朗读课文时,那神态和声音非常动人。很长时间里陈新起都用喜悦的目光注视着她。刘老师对陈新起也格外好,只要有领读的机会,多数都由陈新起来完成。刘老师还时不时偷偷给陈新起糖吃。陈新起之所以对语文课偏爱,很大程度上与欣赏这位刘老师的优雅有关。
可陈新起对刘老师的好,起初体会并不深。他觉得,自己当不了班干部都是刘老师的过,甚至还三天两头被叫到办公室听她教训:什么“学习不认真、不刻苦了”,“一瓶子不满半瓶子逛荡了”,总是挑刺儿。而那些穿戴好的、学习差的同学,她从来就没有训过,却专门找自己的茬儿。你说这不是偏心眼儿又是什么?!
陈新起对刘老师的这种成见,一直持续了很长时间。后来还是一场大雨才把他浇醒。
那是初二夏季的一天,一阵电闪雷鸣过后,大雨如注,教室里顷刻间漆黑一团,太阳一直躲在浓云密雾里不敢露头。待雨稍小了些,刘老师站在讲台上对同学们说:“除陈新起同学外,其他同学趁雨小抓紧时间回家吧。”
陈新起一听就愣了。心想:刘老师啊刘老师,你平时跟我过不去,咱认了。可这大雨天的还把我留下,也欺人太甚了吧。陈新起当时气得心都要到嗓子眼儿了,恨不得快要骂出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