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时理发室对杜市长的议论又多起来,轩辕听后非常害怕。有的说,“59岁现象”在杜市长身上体现得特别明显,他通过工程建设大捞特捞。另有人接过话说,现在当官的都喜欢折腾地,有地就有钱,动一次地,就肥一窝老鼠。有的工程拆了建、建了拆,拆建都算GDP,都是政绩,所以领导对此都挺上心,却偏偏不管老百姓死活。但有一条机关的同志心照不宣:无风不会起浪,现在哪个领导干部没有问题?只要动真格的,一纠一串,一查一窝。可以断定,杜市长大势已去,有的优秀人才都用不起来,“亚廉政”的人怎么会排上号呢?
十三、意外收获
一片浮云掠过天空,清澈而又明亮。
在书法比赛中受到杜市长表扬的张立,异常激动,他走在车队前的大路上,本来想唱,但没有唱,只是闭着眼边打响指边吹口哨,心里不断颂着“丫的”。
因了这一曲,张立的胆子壮起来,他不能再等下去了。书法比赛结束后的第二天晚上,张立决定拜见杜市长。因为前不久他还答应过自己转工的事,得问问他怎么还不办,有权不用过期作废,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张立还准备了很多话。但一见到杜市长,居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过了好一会才说:“我在本市找了个对象。”
杜市长笑笑说:“好好。小三十的人了,也该找个对象,都是给我开车耽搁的。有什么困难你就说,能办的尽量办。噢,还有,上次是谁给我提过,说你的复员手续还没落下,等我给民政局说说。转工的事也跟有关部门打个招呼,让他们协调协调。”
张立的目光被什么点燃了,又红又亮。
他没想到,杜市长这么痛快,甚至没有提长期以来的辛辛苦苦,也没提其他市领导给自己的司机办过多少具体事,有的甚至将司机父母的农村户口也迁进城,更没说出“有权不用,过期作废”的警告。这样一来,反倒有些空荡荡的感觉,仿佛铆足了劲出了一拳,却打在了棉花上。
这太出乎张立的意外。
书法比赛结束后,杜市长告诉轩辕抽空到他办公室去一下,一起聊聊。
轩辕虽然点头答着“是”。心里却想,聊什么呢,还是信的事吗?通过“商业”原则已经达成协议,还有什么好聊的呢?
带着这样的疑惑,轩辕来到杜市长办公室门前,习惯性地在门口听听,屋里传来熟悉的唱腔:我站在城楼观山景……
杜市长虽然爱好京剧,但是好长时间没有唱过了,可见心情不错。轩辕本来想等曲终后再敲门,但一曲接一曲不绝于耳,便在曲间用习惯指法敲门,里边传出杜市长不同于往常的声音:“请进来。”
声音清晰洪亮,含着喜幸。
轩辕突然听到“扑通”一声,那是他的心沉到肚子里的声音。他如卸下千斤重担似地长出了一口气,同时生出一丝舒心的笑,他推开了门。
轩辕进得门来,杜市长正和张立一起欣赏那块砚台:
砚台随物成型,古色典雅。砚池似深潭之境,古远怪离;岸边奇石林立,不露刀斧;高岸荷叶点缀其间,蜻蜓闲落,瞬间就会飞离。潭黑、荷绿、蜓褐,天然形成。
杜市长不由地叹道:“太神奇了,简直传世之宝。”
可见,杜市长对这块砚台的爱不释手。
时下有许多官员喜爱书画,也喜欢收藏。于是就开辟了一条供有求者充分利用的渠道,无论求事求财求项目求功名都可以采用,这就是送字画或者收藏品。这种东西比较隐蔽,冲击力也不会特别大,不像现金人民币。但是不说它们价值连城,却也绝对不菲。
可杜市长也送给张立一对金镯,要他结婚那天亲自戴在新娘手上。
轩辕心想:这种情景下,按说是不好让外人进来观看的,这说明杜市长对自己已经消除顾虑。
在杜市长低头欣赏砚台的时候,轩辕发现他的头发已经完全花白。他本来是看着杜市长的头发慢慢变白的,今天突然感到是一夜之间形成的,岁月无情啊!
官场,的确是一个熬人的地方啊!
砚台旁边还有几幅字,与杜市长参展作品内容一致:“务必使同志们继续地保持谦虚、谨慎、不骄、不躁的作风,务必使同志们继续地保持艰苦奋斗的作风。”
杜市长将砚台珍藏好,看看张立,又转向轩辕说:“张立的事已经作了安排。你呢,准备安排到城区政府办任常务副主任,看似平职调动,实际是一步两动,明年底有位副区长离任,政府办主任接替,你自然扶正。此方案已进入程序……这样安排你也方便照顾爱人和孩子。
轩辕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但又强作镇静。他不得不佩服杜市长的深谋远虑,看来他对市政府机关大小干部的调配使用都成竹在胸,但平时又很难看出来,杜市长城府真深哪。
这也许就是杜市长要和自己聊的主要内容。杜市长一改往日的矜持,这么重大的事,杜市长说起来那么自然轻松,看来他已经毫无顾忌。
世上总有些让人琢磨不透的事情,却出现了意想不到的结果。
事实上,这个时候轩辕和张立没有任何表示,杜市长也会把他俩的事办妥。他已经知道,有位副省长已经改任省政协副主席,自己提拔任副省长的命令已经在路上了,后天就到。
冬天来了,来来去去的季节,像电影中的画面一样,匆匆而过。
进入冬天的中州,雪花飘飞。每当凌晨,睡梦中的人们都会听到零星的鞭炮声、哭喊声和唢呐声。今年奇怪,天气格外寒冷,不少经不起寒冷的人老去,也有英年在寒冷中加入到老去的队伍。
终日打雁让雁掐眼。白副主任成于酒、也毁于酒,他醉酒驾车翻入河沟被冻身亡,终年42岁。
轩辕代表杜市长前去为白副主任吊唁,市政府机关已有不少理事的同志在忙前忙后。他们见了轩辕,都客客气气,但毕竟是办着丧事,不便太热情,只是握握手,脸上露出说不清的表情。倒是白副主任的家人却躲在一边,等理事的同志叫他们,才过来与轩辕握手。见他们一副漠然的样子,轩辕没有说出节哀顺变的话,只是说白副主任是个好人。周围有许多人,不知他们在议论着什么。
寒风吹得更猛了,使人不能张嘴呼吸。
路上,轩辕遇见为白副主任清理遗物的同志,他们说有些遗物还得交由轩辕秘书审查。
其实白副主任好可怜的,死了一夜才被人发现。他平时很少和亲戚往来,平时没有固定居所,谁也说不准他哪天在哪里过夜。
轩辕突然觉得,比自己不幸的人还大有人在。不由地扪心自问:白副主任生前整天那样折腾,究竟值不值?
杜市长专门召集治丧办同志开会,他告诉大家,不要议论白副主任去世的情形,稳定压倒一切,维护中州市政府的形象比什么都重要。杜市长是中州市政府党风廉政建设第一责任人,决不允许内部出现腐败分子。
杜市长说,毛主席早就教导我们,人死的意义有不同,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白副主任是为中州市人民利益而死的,他的死重于泰山。按照规定,地市以上领导去世才能覆盖党旗,我们破个例,给白副主任遗体覆盖党旗。按惯例都是遗体火化以后才开追悼会,我们也给白副主任破个例,开完追悼会再火化。而且政府机关部门和各县都要派代表参加。
杜市长还吩咐,要把丧事办得像样,把白副主任收拾得体体面面再上路。中州这边有个风俗,人死了以后,要打理得清清洁洁。把白副主任收拾得体体面面的光荣任务,当仁不让地落到了刘师傅肩上。
以往上门理发的事刘师傅干了不少,但为死者整理遗容这还是第一次。他知道白副主任生前难有时间打理自己,现在终于有时间了,他要竭尽全力让死者满意,不然白副主任怎么死得透彻,走得安心呢。于是,刘师傅穿好白大褂,带上剃头推子、刮胡刀、肥皂、毛巾等用具,上门为白副主任服务。
刘师傅先给白副主任推了头。他推得很慢,每推完一推子都要停下来认真看一看,看看下一推子放在哪里下更合适,比给活人推头时还讲究。边推边对白副主任说:“你走得太急了,否则用不了多久,我就把你推上去了。”
理完发,刘师傅又端来一盆热水,把白副主任身上擦了一遍,特别是他的腋下,更是擦得仔细。接着,换了一盆热水,又擦了一遍,这次还在白副主任的腋下喷了花露水,脸也化了妆,红白相间,显得栩栩如生,他要让白副主任清清爽爽、干干净净地走,因为那里是通往天堂的路。
刘师傅把白副主任打理完毕后,在一旁兴致勃勃观看的人,都称赞刘师傅:“真是妙手回春啊,使死亡变得很亲切。”
追悼会开始前,签到处拥来许多人,但多为讨说法和继承钱财而来。
锦绣花园前领班阿娟在众人面前闪亮登场:阿娟虽年近三十岁,但当年一枝花的美丽犹然:面色绯红、波光潋滟,就像瑟瑟寒风中,一朵开放在十一月里的月季花,在经过霜冻的枝条上微微低垂着头,带着一丝萧条、一丝惆怅。
任谁都不会知道,阿娟和白副主任已经有了一个两岁多的儿子,寄养在阿娟的亲戚家。她不能忍受幼小的孩子失去父亲,孩子在成长的历程中,不能没有父亲的呵护与扶助。可以说,在追悼会上,没有人比她更悲痛。
紧接着,凡是与白副主任沾亲带故的人,纷纷来到中州,争要继承权。前妻也跑来,要求分割婚姻期间的共同财产。
一时间,吵闹声、哭喊声乱作一团。
轩辕及时将这些情况报告杜市长,他非常气愤,手指不停地往后梳着头发。待冷静些说:“给那些人安排好食宿,往返路费也可以报销,关于孩子,一定要安排好。告诉机关理事的同志维持好秩序,不能出任何差错。还可以提前给公安局打个招呼,搞个应急分队,以防万一。但有一条要告诉白副主任的亲戚朋友,无论有任何事情都要等追悼会后再说。”
杜市长不想再说这件事,大家也就不提了。
追悼会如期举行,灵堂庄严肃穆,花圈摆得层层叠叠,白副主任躺在鲜花翠柏之中,身上覆盖着中国共产党党旗。
刘师傅为他理得三七开发型属于比较老成持重的那种,似乎稍待时日就会变成那象征更大权势的背头,这不仅使人联想到,中州又失去了一位颇具竞争力的领导干部,同时也为后来人腾出了竞争的位置。
留心的人还会对刘师傅的精湛技艺赞不绝口,因为他居然把白副主任穷尽一生也没有掩盖住的那快牛皮癣罩得严严实实。
白副主任像是安静地睡着了,表情安详而平静。他真的太累了,人生这台大戏也许唱烦了,如果灵魂能够得到安慰,那么死亡就是一种解脱。
杜市长亲自致悼词,他用低沉的声音回顾了白副主任的工作历程和光辉业绩。最后总结说,白副主任奉献精神强,不计名利得失,忘我工作,廉洁自律,是党的好同志,将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白副主任的追悼会,机关的同志按照基本礼仪有组织地参加了,只是他那些号称两肋插刀的酒肉朋友一个也没有到场。大家都说,酒肉朋友不可交,有酒有肉是朋友,没了酒肉,人情人性也就跟着没了。
追悼会结束以后,有人悄悄议论,说杜市长悼词中对白副主任的评价究竟是发自内心的,还是外交辞令?白副主任这一生的功和过到底该怎么看?
自从白副主任去世后,轩辕总想起那句老话:人死如灯灭。在他的感官里,人的生命是脆弱的,如同一条爬行的小虫,清风能提神醒脑,但狂风暴雨就可能要了它们的命。不懂得躲避风雨,还作茧自缚,则会助长毁灭。
当晚子时,有人敲开轩辕家的门,是白副主任治丧办工作人员,他手里拿着一个手机说:“进一步清理白副主任遗物时,发现有个手机,本想送给杜市长,可太晚了,怕有所打扰,还是请你转交吧。”
那人走后,轩辕拿起手机翻来覆去仔细察看,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白副主任常用的三星手机他多次见过,而手中这个小灵通,却没见他用过一次,当然也不符合他的身份。
出于好奇,轩辕打开了关闭的手机,他要证实一下这个手机是不是白副主任使用的,去世前跟哪些人通过话。轩辕察看了通话记录,觉得那些电话号码特别熟悉,急忙掏出自己的电话核实,这才大吃一惊:原来上面记载的都是和自己通话的记录,更像是专门为和自己通话而购置的。再仔细核对通话时间,都与接听神秘电话的时间相吻合。
以往的猜测终于得到证实,原来和自己实施“商业原则”的就是白副主任。轩辕脑子里立刻就产生了许多疑问:白副主任是受杜市长指使的吗?那杜市长为什么要指使他呢?还是白副主任想主动讨好杜市长?可那封函询信他又是怎么知道的呢?白副主任的死正常吗?
轩辕百思不得其解。他在屋里来回踱着步,越想越害怕,后来干脆告诉自己:算了,有些事还是糊涂些好,有时搞明真相未必是件好事。
想到这里,他便把刚才送手机的人电话叫来,说:“据我所知,杜市长现在还未休息,你还是亲手把手机送到杜市长那里吧,经了中间人不好,万一手机里有重要记录呢?”此话一出,轩辕就觉得有些走嘴,赶紧补充一句说:“对了,我可没看过手机里的内容,你交给杜市长时,别说给过我,拜托了。”
那人摇着头把不解交给了夜幕。
一阵夜风袭来,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