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北平原有个南洼村。从前,村里人有三大宏愿——盖房子、娶媳妇、生儿子。现在,又多了一个,那就是当选村官。
南洼村的村官从前也和普通村民一样,不仅不多拿工分,还得为村里的事操心,连个人家的自留地都顾不上收拾,可谓里外不讨好,谁也不愿干。这些年不一样了,今非昔比,可别拿豆包不当干粮,别拿村官不当干部,县政府清水衙门里的局长不一定比村官实惠。村官不仅在水电费等多方面享有优惠,还享受政府固定工资待遇。村里几百亩果园主要种植富士苹果和雪花梨,近几年销路特别好,以前承包期五年,现在改为一年承包一次,虽然承包费一涨再涨,但竞争依然激烈,村里每年的总承包费已经达到几百万元,村官都在里边抽头。另外平时还接触一些镇、县的头头脑脑,人熟也好办事。村主任的角色也就成了香馍馍,谁都想尝尝。
南洼村离改选村主任还有半年时间,竞争人选就各显其能地展开了较量。其主要人选有三位:一是现任支书兼村主任唐德忠;二是暴发户尚大胆;三是村妇女主任高洁。
唐德忠五十岁出头,其貌不扬,总是撅着屁股歪拉着半边身子,低头走路,见人很少抬头。烟瘾还特别大,尤其喜好抽劲头大的旱烟,怀里总装着烟荷包,烟不离手,那种旱烟味特别冲,老远就能闻到。知情的人晓得,其实唐德忠自从当上村里一把手,家里高级香烟就从未断过,只是他舍不得抽,都拿到小卖部换钱了。
唐德忠已干了两届,还没有罢手的意思。在任上他有些政绩:村里的两条主干道铺了柏油路、安了路灯,盖了小学校,还在村西打了饮水井、建了水塔。支持他继续干的是现任镇党委书记韩岭。
唐德忠和韩岭可不是一般关系。“四清”时,韩岭的父亲作为公社干部住在唐德忠家,唐母把韩岭的父亲照顾得无微不至:头痛脑热床前呵护,衣服脏了浆涮稠洗,疲劳烦躁唠嗑解闷,冬天把土炕烧得热乎乎,夏天烧麻绳驱蚊赶虫,她还经常给韩父烙饼摊鸡蛋,而自家却偷偷吃窝头咸菜,韩父感激不尽。弥留之际,便把韩岭叫到跟前,向儿子介绍了唐德忠一家,并告诫他一定要记着报答。以后,韩岭和唐德忠家的关系不断持续发展。唐德忠每年都去家中看望。去年,韩岭帮唐德忠搞了个县人大代表,政治资本也有了。
唐德忠有优势,也有劣势。他的靠山韩岭已任满一届,何去何从还是个未知数,竞争对手也掌握了一些唐德忠和韩岭交往过程中的猫腻,加上唐德忠也得罪了一些人,尤其是老秋家,现在还一直越级上访呢。
老秋家上访的事起因三年前。那时,老秋媳妇怀了第四胎,唐德忠上报到了镇政府,镇计生办的人到老秋家做工作,条件两个:一是堕胎,二是交罚款两万元。老秋家哪条都不接受,家里已有三个女儿,就想要个儿子,老秋家说,要钱没有,要命有几条。镇计生办的人三番五次做工作也无济于事。再后来一见镇计生办的人来,老秋的三个女儿就齐唰唰地跪在门口,用事先编好的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喊着:俺娘有高血压心脏病,一堕胎,肯定没命,娘要是死了,俺们就成没娘的孩子了。围观的人常流下同情的泪。
但那些生了二胎和三胎就结扎的人家却愤愤不平,扬言如果闹能生四胎,我们都闹。镇计生办领导认为,要是让老秋家得逞,南洼村的计生工作将无法进行。于是,就把这个艰巨任务交给了唐德忠,并要求一周内搞定。唐德忠到老秋家去了几次也不见成效,最后一次带着村治保主任想给老秋家来点硬的吓唬吓唬,没料到却出了命案。当时治保主任在和老秋媳妇撕扯中,老秋媳妇摔倒了,导致大出血,胎儿流产,因为拖延了时间,老秋媳妇抢救无效死亡。事后,治保主任被判处两年有期徒刑、缓期两年执行;唐德忠受到党内严重警告处分。老秋不服,给唐德忠家放了把火,损失虽然不大,但老秋却因纵火罪被判处一年零六个月有期徒刑,出狱后就一直上访。
在这件事上,对唐德忠他们的处理明显偏轻,正是韩岭上下左右做了工作。唐德忠办了个加油站,韩岭从中入股分红,唐在加油机上做手脚、缺升短两,以90号汽油冒充93号汽油、偷税漏税等被人揭发,也都是韩岭给他摆平的。
唐德忠也自然懂得投桃报李。韩岭的二小子结婚,在县城承办的酒席都是唐德忠埋得单,他还在县城给韩岭买了一套200多平米的商品房。连韩岭的老母亲从病危到病故也都是唐德忠鞍前马后帮着操持,光陪床就一个多月,老人弥留之际竟把唐德忠当成了亲儿子。唐德忠有事,韩岭能不帮他吗?
堤外损失堤内补。唐德忠那么大的感情投资,自然不会掏自己的腰包。说来,唐德忠敛财确实有招数,他不是明要,而是话中有话的点拨。果园承包前,他便走街串巷地转悠开了,对有的重点户,他还要专门到家里走访,几番寒暄后,才无意似地说出他的真实意图:“果园又要承包了,今年不比往年,僧多粥少啊!你家有什么想法吗?”想承包果园的人家自然顺杆爬:“大书记你可得给俺做主哇,俺一家老小的生活可就依仗那几亩果园了。”这时,唐德忠就会为难地说:“不是我不帮忙,全村人都想承包,连外村都有打招呼想承包的,我也难哪!”那家会说:“啊呀,肯定不会让你白帮忙!”唐德忠说:“不是那个意思,咱们两家谁跟谁呀,得等我研究研究,下来听信儿吧。”识相的人家当晚就会携款带物给唐德忠家送。
村里大人小孩,渐渐知道了唐德忠的诡计,有时唐德忠在前边走,就有小孩在他背后喊:“承包果园!”然后一溜烟儿钻进胡同。这时,唐德忠歪拉的半边身子就会气得直起一些,回头骂道:“小崽子,欠修理!”
唐德忠还建了一个冷库,村里秋后收的水果多是在此存放,也有从外地收购水果和大蒜到他家储存的,存到春节前后反季节销售,唐德忠按数量和存放时间收取管理费。唐德忠对每家的销售收入情况了如指掌,对收入好的人家他会主动找上门,还佯装一副巧遇状,然后有一搭没一搭地对人家说:“啊呀,现在冷库的耗电量真大,电费还不断上涨,入不敷出哇!明年再存这么多,冷冻机也吃不消了。”听出弦外音的人也会很快到唐德忠家送钱送物,以求保住在冷库里的摊位。
唐德忠早已和家人达成默契,回家后对家里人说,今晚谁谁可能来,不管谁来都说我不在家啊。这一招,是唐德忠的经验总结。前几年,就有人向镇里、县里反映过唐德忠借承包果园之机,收受贿赂的问题,唐德忠都以“我不在场、家里人没跟我说”为由拒不承认。但根据纪委有关规定,只要收款收物的事实成立,即使当事人不在场,也可以认定。可乡镇办案人员谁会深究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加上韩岭的袒护,最终不了了之。
也有不用送钱送物就能够连年承包果园的,村东小寡妇就是其中之一。唐德忠是自从小寡妇丈夫因车祸去世不久与她搭上腔的,当时小寡妇想承包果园找到了唐德忠。唐德忠近距离观察小寡妇的上身:挺拔、饱满,凸是凸,凹是凹,特别具有层次感,挺在那里,像是要给眼前人喂奶。
唐德忠对小寡妇和蔼得很,目光甚至有点慈祥。小寡妇只看了他一眼,立即就读懂了唐德忠想和自己上床的心思。她冲唐德忠不好意思地笑笑,知道被他睡是迟早的事,不可能挡得住。既然是迟早的事,迟一点总比早一点好,男人都是属贼的,进门越顺利,溜得越快。
这以后,唐德忠常以关心生活为由往小寡妇家里跑,小寡妇也有招儿,打情骂俏可以,甚至拉拉扯扯也行,就是不松裤腰带,这样一直馋了唐德忠好几年。而唐德忠呢,越是得不到手越上瘾,跑得越勤。后来,小寡妇一看该得到的也都得到了,便顺坡下驴了。心想:他惦记自己这么久,也难为他了。再说吧,他毕竟是一村之主,给自己办了那么多事,以后还会用得着他呢。
但唐德忠和她上床亲热的时候,旱烟味儿把小寡妇薰得差点闭了气,她当时就吐了,连着咳嗽了好几天。可闸门打开后,想关上就不容易了。小寡妇便给唐德忠立了个规矩:不洗澡不刷牙就不能上床。
唐德忠觉得,小寡妇就是比自己的老婆强,她不仅爱干净,床上的活儿还好,一上床就能发挥主观能动性,别人说不出口的话她敢说,别人不敢做的动作她敢做,要风有风,要雨有雨。做完了,还侧卧着安安静静地流会儿眼泪,特别招人怜爱和吊人胃口。唐德忠渐渐喜欢上了这块肉,只要一看她的胸,就能起性。单凭小寡妇也要连任村主任,要没有村主任这个头衔,小寡妇不可能让自己上她的床,一脚踢出去也有可能。
时间一长,就没有不透风的墙。有一次被小寡妇的堂叔发现了。这个堂叔是本分的庄稼人,老实的很少和人大声说话,平时也不怎么和小寡妇走动,但当他听说小寡妇有伤风败俗的事后,还是觉得脸面不好看,憋了好长时间,在别人的挑拨下,终于决定给唐德忠点颜色看看。但他还没有和唐德忠正面交锋的胆量,只是给唐德忠家的房门上挂了纸幡、门把手上抹了大便、将夜壶钻了洞。唐德忠有苦难言,只好吃哑巴亏,以后和小寡妇的交往谨慎了许多。
眼看再过几个月就要改选了,唐德忠对村民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他把家里积存的卷烟拿出来,见着会抽烟的村民就递上一支。见了承包果园的村民,就先笑呵呵地说,别心疼往果园里施肥啊,明年还让你承包这几亩,你要是愿意,连续让你承包五年。但话得说回来,你得支持我工作,选举的时候你要是选了别人,我就是想帮你也帮不上了。呵呵,说笑话啊,咱俩谁跟谁呀。
他还对在他家冷库里储存水果和大蒜的村民说,要是今年赚钱不多,管理费就免了,咱俩谁跟谁呀,有钱大伙花吗。有时他还给在冷库里干活的村民拿去一两瓶白酒说,别光干活,挺冷的,喝点儿酒祛祛寒。那些人感动地说,你对人真好,等选举的时候还选你。
这期间,留心的人会发现唐德忠歪拉的半边身子明显直了些,头也抬起来了。
年前,唐德忠还请戏班子上演三天,费用全由他个人出。期间,还邀请了县和镇的头头脑脑出席观看,闭幕那天摆了六十多桌酒席,村里几乎家家都有代表参加,当时的气氛就和老年间放粮差不多。唐德忠其中的用意,村里人也都明白几分。
临近年前的午后,街上刮着生冷的风。唐德忠穿着一件棉大衣顾了五辆三轮车,在集市上采购了大量年货和大红“福”字及金粉写就的春联。快过年了,过了年就要换届选举了,他要给南洼村的父老乡亲们拜拜年。
唐德忠想利用拜年的机会,把村里能拜到的人家都拜到。村里人都好哄,如果平时有个芥蒂、闹个别扭什么的,逢年过节一走动也就结了,关系本来不错的会好上加好,唐德忠深谙此理。在这些方面,唐德忠觉得想与自己争个高低的“愣头青”尚大胆就显得嫩多了。
尚大胆,四十岁挂零,中等身材,微胖,一年四季的发型都是光头。别看他只上了小学二年级,但满脑子都是生意经,他从卖鱼、卖西瓜和推销塑料袋起家,又相继办起了服装厂和化肥厂,还搞过建筑,当过包工头,是近些年富起来的暴发户。在县城、省城和北京都买有住房,每处房里都养着女人。今年又把老宅子拆了,重新盖起三层楼的别墅,每个卧室都配有电视和空调,还在别墅前面砌了一座很大的院落,院落里又建了一个小院,成了院中院,内配花园、鱼池和羽毛球场。四周垒了高墙,墙头上还拉了一圈铁丝网,东西厢房的厨房和厕所,都贴着闪闪发亮的彩砖,尤其是上首的厨房,烟囱竖得老高,顶端戴着一顶圆帽子,就像电视里见过的外国宅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