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县班子换届在即,下届班子的人选,群众已给基本配齐:资深的县委查书记或升迁或退居二线已是大势所趋;曾任市委陈书记秘书、现任县委副书记的海良就地扶正应具最强实力;县委常委、组织部乔部长荣任县委副书记也算合情合理。其他位置上的人选排列,县委和政府机关的上上下下几乎人人心里都有了谱。只要天不塌下来,这个拟定的人事安排就只等开会宣布了。
安县的班子调整牵动了很多人的心,当然也牵动着我的心,因为副书记海良是我的亲叔叔。
安县深秋的天空辽阔高远,街树抖动着碳条似的手恋恋不舍地卸下身上剩余的金甲,川流不息的车辆伴着长短不齐的鸣叫,熙熙攘攘的人群发出高低不一的说笑,喧闹嘈杂的县城一片繁荣祥和。坐落于县城中心区的县委办公大楼,在苍松翠柏的簇拥下,闹中取静,那伟岸挺拔而又洁白无瑕的躯体在阳光的映照下,显得更加肃穆庄严。它像它的主人们每天例行公事似地迎送着一些来来往往的人们一样,每天例行公事似地迎送着它那习以为常的主人们,也见证和记录着他们的喜怒哀乐和发达沉没。
当我走进这座庄严而又神秘的大楼时,心情既自豪又悲凉。万万没有料到,大学毕业后为找工作屡遭冷遇的我最终会投入它的怀抱。
我的未来充满了太多的未知数。但我确信,我最初的社会实践是从遇到乔部长那一刻开始的。
那天晚上,叔叔打电话要我去他那儿,说为我工作的事儿。
我到了叔叔的办公室兼宿舍。叔叔正在专心看新闻联播,理都没有理我,直到焦点访谈结束后才问了我一句:工作安排了吗?问话比播音员声音还大,像是说给旁人听似的。
找了几个单位都说不需要人。我低下头喃喃地说。
叔叔好像对我此时的心情一点也没有顾及,倒是唯恐坏了他的大事似的一本正经地对我说,别总想靠关系吃饭,我就不信一个堂堂的大学生不靠关系能喝西北风!叔叔的声音很大,说着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把电视关了,就像是关闭了我的关系之门,接着就像是给我作报告似的说:你可能也听说了,县里的人事调整正在节骨眼儿上,可不能在这个时候出洋相,干出违反规定的事来,给我帮倒忙。再说,各级对领导干部廉洁从政都有要求,其中一条就是不得违反规定插手配偶子女和亲友的职务晋升或安排进自己所辖机关工作。我想你不会帮着叔叔犯错误吧。
我知道叔叔对这次班子调整看得很重,绝不会为我的工作授人以柄。以往就听亲戚们说过,叔叔是个城府很深的人,不论谁找他办事,都没有得过一句痛快话。今天我才有了切身体会,心里怨,我是你的亲侄子,你不帮忙,也没必要给我上大课。
这时候,有人敲叔叔的门。来人热情地同我打招呼说,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我一愣,根本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我侄子阿福。叔叔指着我向那人介绍后,又指着来人对我说,这位是县委组织部的乔部长。
部长好。我仔细打量一下这个权柄在握的乔部长:中等偏下身材,精瘦,脸白。
乔部长一怔,笑着说,噢,对对,我们在哪里见过——,啊——,最近怎么样,在——,在哪儿高就呢?
我苦笑一下,轻声说,还没工作。
乔部长先是对我“嘿嘿嘿”一笑,继而亲切地握住我的手朗声道:有困难找我啊!
那双颇具骨感的手攥得我生疼,但我觉得挺舒服,就连他嘿嘿笑时露出的那对虎牙也透着亲切。
乔部长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亲切开朗,办事干练。与人说话前总是“嘿嘿嘿”先笑,伴着笑声露出一对虎牙,然后就是用那双颇具骨感的手把对方紧紧握住。要说他能到这个位置也不容易。其实他只是工人家庭出身,文化程度也不高,但勤奋好学,当业余报道员时,通过自学,取得了新闻专业大专文凭,后因几篇稿子上了省报和中央级报刊而转干。他成长的关键几步得益于他们镇的一位老太太,更确切地说是得益于老太太的儿子。老太太的儿子在省城工作,几次想接老太太进城,都被她以生活不习惯为由而拒绝。乔部长在镇里当报道员时认识了老太太,经常前去探望,送物干活、嘘寒问暖,后来干脆认老太太作了干奶奶。一次老太太生病,当时还在镇上任副书记的乔部长知晓后,连续给老太太端屎端尿好几天,正被他儿子回家探母时遇见,当即就感动得流了泪。据知情人说,乔部长之所以这样,纯属“项庄舞剑”,他瞄上的是老太太在省委工作的儿子。也正是这个人在上边给他运作,才有了乔部长的今天。前几年这个人患绝症去世了,乔部长与老太太的关系也随之冷淡。
叔叔冲乔部长笑着说,今晚约我,有什么事?
没,没什么?就是想给您汇报汇报——
阿福,出去玩吧,我们要谈工作。叔叔没等乔部长说完就漫不经心地冲我扬了扬手说。我刚动两步,叔叔又冲我招手说,身上有钱没有?里屋桌上有个钱包,拿点儿去。
有,我有。我嘴里答着,心里想,叔叔虽然疼我,给过我零花钱,但我从来没有自己拿过叔叔的钱。
别出去了,外边黑灯瞎火的,也没什么要紧事,其实我们,都是自家人。乔部长追上来,我已走至门口。叔叔坐在沙发上冲乔部长摆手笑着说,哎——,让他去,小孩子。
乔部长还是跟了出来,用他那颇具骨感的手拉住我送到门外,递给我一张名片,对我说,明天上午十点,我在办公室等你。
也许乔部长是把我当成了当年老太太的角色。
第二天,我如约来到乔部长办公室。乔部长说,对你的情况以前不是很清楚,责任都在我,如果不嫌弃,就先到咱们体改办帮助工作,手续后办。
我说,这恐怕不行。
乔部长笑着说,嫌工作不好吧?我也是让你先熟悉熟悉,有更好的地方再插进去。
我说,不是,是叔叔说过,不能安排亲属进自己所辖的机关。
乔部长听了笑着说,我还以为多大点儿事呢!我可以坦率地跟你讲,这事儿和你叔叔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先在体改办干着,时间长了还可以干干调配、任免,发展正常的话,以后再挂个长什么的。今天先到这儿,回头我再专门找你谈。
不几天,我便接到通知,到县委组织部体制改革办公室的档案室上了班。虽然暂时没交给我具体工作,只是拿拿报纸、打打水、整整卫生什么的,但毕竟有了落脚的地方,况且乔部长对我的将来还有设想呢,管他把我当成什么角色,反正有工作就比没工作强,找工作的苦头我可吃够了。
……
深嘘一口气,天蓝日炯。
凭心而论,我还是沾了叔叔的光,尽管他没有直接给我安排工作,可与乔部长的相见肯定是他安排的。至于以后,我只要靠叔叔的影响力就足够了。其实,叔叔的影响力早已潜移默化在我的工作和生活中,人们一说到我,总会先提到我叔叔。
所以说,一个家族的人,不可能每个成员都是灯,但只要有一个是灯,全家人都会沾到光明。
一天晚上,叔叔把我叫去说,你奶奶病了,我得回老家一趟。我说,我跟你一起回去。叔叔说,你刚到机关,不要请假,我回去看看再说。你在机关要注意两点:一是做事要小心谨慎,只做不说;二是留心有关班子调整方面的消息,只听不说。
叔叔曾给市委陈书记当过秘书,到安县这两年主抓了封山育林工程,声势挺大,省、市有关部门开了现场会,前几天市委陈书记还在招待所单独召见了叔叔。县委机关都议论叔叔要扶正了,如果叔叔真当上了一把手,那我以后的前程是可想而知的。这次进县委机关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尽管有人说叔叔不办事,可我是他亲侄子,毕竟血浓于水。
然而,命运总是捉弄人,绝不会让你事事都一帆风顺,设置个虚无缥缈的希望让你去追求,看似已伸手可触,可到头来多数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我万万没有想到叔叔会出车祸,而且这场车祸发生后,安县的天就像塌下来一样。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乔部长把我传到了他的办公室。
乔部长一改往日和蔼的神态,十分严厉地对我说,你叔叔私自开车回家,今天中午在高速路上出了车祸,正在礼皇县医院抢救呢。查书记要我们立即赶过去,你同我一起走。
我张大嘴巴,怔怔地看着乔部长,就像傻了一样。
乔部长接着说,查书记对此事非常生气,你叔叔不仅开车回家不报告,出了事也不报告,市委都轰动了,县里却连个信儿都不知道,给我们的工作造成很大被动。
礼皇县医院骨科的走廊大厅里挤满了人,苏打味、汗馊味以及破鞋烂袜子味在空气里弥漫着交织着,形成了比人体内更大的压强,顺着鼻孔直往里钻。
楼道大厅的角落里放着一副担架,担架旁边站着一位警察和一位身穿白大褂的中年妇女比划着说话。
我们走上前,听见警察指着躺在担架上的叔叔说,石院长,这位真是安县的副书记海良!
那位穿白大褂的中年妇女说,我不管他是书记还是草民,住院治疗,就得先交医疗费。
警察说,人家一个堂堂的大书记,还愁付你这点儿医疗费?要不,我把他的证件压给你。说着就把叔叔的证件往石院长手里递。
石院长说,证件能说明什么,现在弄虚作假的多了,别说证件,就是人还能克隆呢。
我说你这人还讲不讲职业道德?讲不讲救死扶伤了?警察显然发火了。
石院长也提高了声音,谁不讲职业道德了?谁不救死扶伤了?刚进来是谁给检查的,我说了,他死不了。石院长的目光扫了一下周围,像是说给警察又像是说给众人听的,你们警察就知道拿大话压人,我愿意救死扶伤,我讲革命人道主义,可谁给医疗费呢?这不,我们医院靠借贷盖的门诊楼都三年了,还有几十万没还上呢!你可以不愁,他可以不愁,我能不愁吗?现在各科室都承包了,连“红十字”血库也承包了,不说别的,没有押金,连输血都不可能。
我一听这话急了,想上前说点什么又怕不合适,有钱男子汉,没钱汉子难,仅凭自己兜里的几千块钱,显然是杯水车薪。便回头看乔部长,可乔部长不见了。四下张望,也不见他的踪影,正在着急之时,一位胖胖的中年男人突然从人群中挤了进来。
那中年男人对石院长说,什么也别说了,救人要紧,医疗费包在我身上。
石院长冲那男人笑着说,得!梁县长,有您这句话就什么都结了。然后冲着楼道里边喊,李医生,准备手术。
被石院长称为梁县长的人,其真实身份是礼皇县的副县长。梁副县长走到担架前,看着叔叔焦急地问,海良书记伤哪儿了?
石院长说,左胳膊左腿儿都断了。左腿大动脉也断了,好在血管缩回去堵上了,要不,早没命了。其他,锁骨等处还有骨折。
有没有生命危险?梁副县长又追问道。
石院长柳眉一竖说,要有生命危险我能把他搁这儿吗?!
叔叔被推进了手术室。
我在手术室外楼道里不停地转着,焦急地看着手表。一个小时过去了,叔叔没有出来;两个小时过去了,叔叔还没有出来;三个小时,四个……当叔叔从手术室里推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十一点了。
石院长说,手术很成功,接下来就是静养恢复了。现在骨科的床位早已满员,想加半张床都不可能,还是让海书记住在内科吧。内科还有个“高间”,陪床照顾也方便。
石院长知道了叔叔的身份,又落实了医疗费,一直乐呵呵的,手上的动作也快了起来。
梁副县长说,谢谢,谢谢,都还没吃饭,快招呼大家,我请客。
东方亮出鱼肚白的时候,叔叔醒了过来。
叔叔。我叫了一声,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一下子掉了下来。
叔叔看了我一眼,抬起右手在病床上拍一下,轻轻说,哭什么,我没死。
你——。我激动地躬身拉住叔叔的手,不小心把坐着的方凳“啪”地一声碰倒在地。
我们这边的响动,惊醒了在另一张床上打鼾的乔部长。乔部长一骨碌跳起来,奔到叔叔面前,急促地贴近叔叔,腰作弯弓状,双手微握合拢,冲叔叔上下摆动了几下,点着头问叔叔,怎么样?叔叔说没事。乔部长说,没事就好,可把我们吓坏了。我一听说你出了意外,就赶紧与礼皇县有关部门联系,他们可出力了。看似乔部长在夸人家,其实是在自己表功呢。
谢谢。叔叔轻轻地回应一句。
乔部长接着说,查书记对你的事很重视很关心,一听说你出了事,立即派我前来处理。你出事后要直接给查书记报告一下就好了,这事我们知道的晚了些,多少有些被动。怎么直接捅到市里去了?市里又打电话到咱县,得!这事想捂都捂不住了。
叔叔说,当时,只有活命一个念头,其他什么也没有来得及多想,就先拨打了120,交警把我拖到医院,人家不收,我想市里管着礼皇,就给市里打了电话,让礼皇帮忙。市里说,让我别着急,等一会儿,他们安排。后来,后来我就啥也不知道了。
乔部长说,不说这些了,只要人没事,别的都是小事。现在看来你气色不错,我们也就放心了,回去以后,我一定把这里的情况如实汇报,看查书记怎么安排。
叔叔说,谢谢,给大家添乱了,真过意不去。
乔部长告别走到门口,又转回来,俯向叔叔说,对了,查书记还让我转告你,什么也别想了,好好养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