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蔫开始想到死，他真的想死：活着真累，有什么乐趣啊？只有空茫茫的倦怠。可细细想想还是不行：有人巴不得让自己死，到头来甚至还会说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继而又想到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老蔫觉得也不行，这很容易引起单位怀疑，有人会说，老蔫匿名告状、花钱买官，在这里呆不下去了……
老蔫还胡思乱想了许多，不知不觉中已经走到老家面馆，此时此刻他比以前任何时候都需要酒的刺激，便不由分说地进去就喝了个醉意朦胧。待他出来已经走起了秧歌步。老蔫眯着眼往两边望望，街面上歌舞厅、洗头房、洗浴桑拿场所林立，霓红灯五颜六色、旋转不停，四射的光犹如火舌。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个城市已经变成这样，便攥紧拳头，咬紧牙关，一种玩世不恭的样子，近而想到破坏，想到造反。
走着走着，一条大黄狗尾随而来，老蔫怒从胆边生，飞起一脚，大黄狗“嗷”的一声跑出他的视野。要知道，老蔫从小怕狗，连狗的叫声都曾使他颤抖。
又一辆停放的自行车似乎挡住了去路，老蔫不由分说地将它放倒。连恶狗都驱走了，自行车还敢站着挡横，简直岂有此理！
走着走着，老蔫闻到了一股尿臊味，扭头一看，原来有一个露天厕所也占了街面一席之地。他条件反射似的掏出了家伙，却没有把浓骚撒在厕所的便池里，而是留在了一棵大树的根部。老蔫觉得这样还不够，他应该撒在矿务局门前，撒在闹市的街心去，让所有陷害他的人都闻到他的尿臊味。
撒完尿，老蔫的身上似乎轻松了许多，他竟然哼起了“路边的野花你不要踩……”
“大哥，大哥，过来嘛。”娇滴滴的喊声传进老蔫的耳鼓。他愣了一下，转身看见旁边“姐妹洗头房”门口站着一个小姐在向他招手。这时，小姐又重复了一遍：“大哥，大哥，过来嘛。”老蔫朝她挪了几步，上下打量一下：眼前站着的小姐上着开胸红短衫，下穿麻袋般白裤，两只眼睛还不停地放电。
老蔫突然意识到来到了红灯一条街。这种地方他以前只是听人说过，可从未来过。他倒不是和自己的老婆有多少感情，只是觉得像他这样的人不该涉足这些地方。但现在不一样了，奶奶的，已经活腻了，今天他要好好潇洒一把。
洗头房里还坐着一个岁数稍大一些的胖女人，她见来了客人便起身迎上：“老板，洗头还是按摩？”
老蔫反问：“按摩怎么按？”
胖女人说：“中式日式泰式都有，随你挑啦。”
老蔫不假思索地说：“哪种舒服来哪种。”
胖女人说：“那来个全活儿吧，连打飞机都有了。”
“打飞机？”老蔫疑惑地问。
“老板是第一次吧，作过你就知道了，保准你作了还想作。只是全活儿要五张钞票！”胖女人说。
“五张钞票？！”语气这么重，老蔫觉得这个胖女人有点儿小瞧自己的意思，随即把那个盛着三万块钱的信封甩过去：“真是狗眼看人低，老子穷的就剩钱了，需要多少随便取。”
胖女人只拿了“五张钞票”，又恭敬地把盛钱的信封还给老蔫，劝说：“老板，肝火旺了容易伤身，和气才能生财，往后还是多给自己留点儿财路。”
“钱是他妈王八蛋，有钱不花，死了白搭！”老蔫有股热血直往上涌，心想：抠抠唆唆一辈子，这次豁出去了，该充充好汉了，今天就是今天了。
老蔫觉得有钱气粗就把人唬住了，却恰恰让人看透了他色大胆小的真本质，那么上圈套也就成了必然。
进了房间，老蔫看着这个比自己的孩子大不了多少的小姐，便顿升了一种罪恶感，浑身的血液立即凉了半截。便说，你出去吧，我不想搞了。
小姐不相信老蔫这么快就改变主意，不但没走，还直往老蔫怀里蹭。
老蔫生气地说，少来这一套，离我远点儿。
小姐仍不想走，嘴里还支支吾吾的。
这下，老蔫就更生气了，说你小小年纪，干点什么不好，非干这种下流行当。随手甩出“一张钞票”，说：拿去快走吧。
可是，活该老蔫倒霉，恰在这时，警察突然撞了进来。
这下，老蔫的酒气可就全消了，像烂泥似地瘫倒在床上。
老蔫坚持说自己什么也没干。
警察反问，什么也没干？谁相信呢，谈妥了价钱就是既成事实。并指着地上那张百元钞票说，这又作何解释？
老蔫确实不能自圆其说。他说看着小姐可怜自愿捐献一百元，那鬼才相信呢。
警察说，要你单位领导来办个手续，交罚款五千元，你就可以走人了。否则，我们就办拘留手续。
老蔫真是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沦落到这一步，恨不得变个蚂蚁钻进洞里，或是化作飞虫冲进山林。
他极不情愿地掏出了那个装钱的信封，没成想买官不成，却填到了这种地方，那可是他的血汗钱哪。
陈副部长把老蔫领出“姐妹洗头房”时，身后传来一阵浪笑。显然是把老蔫当成了“大头”耍。
第二天，陈副部长就主持召开了党组织生活会，主题是拒腐防变。到会的党员都发了言，分别对老蔫进行了严肃批评。
陈副部长最后总结说，之所以召开这个党组织生活会，主要是吸取教训，引以为戒。当然对违纪党员也要依据党纪条规作出处理，以儆效尤。
老蔫知道，中纪委有规定，共产党员只要嫖娼，一律开除党籍。在娱乐及洗浴桑拿等场所接受全身性或其他色情性的异性按摩，也要给予党内警告、严重警告或撤销党内职务处分。
因为这种事受到党纪处分，那可是件丢死人的事。
老蔫的精神彻底垮了。他觉得，天上地下树林中门缝里到处都是窥视的眼、议论的嘴、跟踪的腿，无处不在，无时不有，不管他躲藏到哪里，都有箭一样的光向他射来。
他已经在办公室里坐不住了，总是心不在焉，眼睛发呆，神情忧郁。
同事们看着老蔫这样，有的就说，老蔫是不是病了，要不送你到医院看看吧。
老蔫费劲地想了想说，我相信组织……
同事看着老蔫呆滞的眼神，就有些恐惧，说你别是神经了。
这似乎给老蔫提了个醒，他若有所思地重复问，什么神经？你神经了？！
在老蔫看来，他所掌握的情况他人根本不会晓得，那利用汽车企图制造的杀人案，至今都让人胆颤心惊，那胖女人与假警察上演双簧骗取钱财，让他吃的哑巴亏……当然还有许多至今也解不开的未知数始终困惑着他，所有这些，别人怎么能体会得到呢？还讲别人神经，简直岂有此理！
此后，老蔫就有点儿草木皆兵，他觉得街面上非安全因素不断增多，甚至恐怖势力渗透进来也说不定。因此每次外出，都感到有来自各方面的黑手伸向自己，每当骑上自行车都左顾右盼，生怕有什么袭击者突然出现，回到家里总是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关起来，担心有人破门而入。
接着，老蔫就出现了一些怪异行为：他常常眼睛盯着一个地方发呆，口中念念有词。门本来已经锁好了，还要打开锁上再打开再锁上反复多次。领到工资后，把纸币一张张展开，用洗涤液仔细擦拭，直到认为干净为止。
再后来，老蔫就常在夜里乍醒，然后大叫：有人要杀我，快救命啊！甚至还有一次打了110，当警察问他案情经过时，他云里雾里，东拉西扯，警察以妨碍社会治安的名义把他带到了派出所，但第二天又把他送了回来，说是老蔫神经可能有什么问题。
这样闹了一些日子，老蔫就不上班了，整天关在家里什么事也不做，只是看着天花板发呆。爱人问他出了什么事，他什么也不说，问得多了，他就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
老蔫总想避开人寻求安静，可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又是那样惶恐不安。特别是窗外那棵大杨树，夜深的时候总是沙沙沙地响个不停，尽管老蔫把门窗都贴了封条，但那沙沙沙的声音仍然执着地往他耳朵里钻。那种声响就好像一个什么怪物，由远而近地向他走来，走近他的躯体、走近他的灵魂。
老蔫越来越敏感了，特别是深夜，当沙沙沙的声响传来的时候，他简直恐怖到了极点。
有一天，老蔫到山上偷偷砍了一棵桃树，在家做了几把桃木刀，分别挂在了屋门的后边，说为了避邪。可仍然没有阻挡沙沙沙的响声在夜里灌进他的耳朵。
老蔫开始失眠了。为渡过恐怖的黑夜，他整夜亮着灯，有时好不容易睡着，又突然惊醒，四肢抽搐，面目惊恐，赤脚下来，到处捉拿“鬼怪”，还时不时拿着重物捣碎家具或伤及自身。
爱人看着老蔫变成这样，就提出和他离婚。老蔫沉默了半天，认真地点了点头。看着突然之间变得傻乎乎的老蔫，爱人大声哭喊道：你到底怎么了嘛？
老蔫老是这么闹，把邻居也就影响了，有几家同时向所在的居委会作了反映。居委会的同志到老蔫家想做做工作，老蔫却说他们是受什么人指派来监视他的。看着老蔫的眼神，听过老蔫的谈吐，居委会的同志就建议老蔫的爱人带他到医院看看。
爱人带老蔫到了几家医院，但病情没有好转。后来又到了北京协和医院，治疗半个月，病情才有所稳定，每天还能睡上四五个小时。医生建议说，如果想根治，最好还是到北京第六人民医院或者军队的二六一医院。后来老蔫打听到，这两个医院都是精神病医院，顿时发作，大骂：老子没有精神病，你们他妈的这是出我洋相！
回到家后，老蔫天天喊：我没有病，谁要送我去医院，我就和他拼命！爱人看着老蔫的病越来越重，就回到乡下和兄弟们商量：还是把老蔫送到精神病医院治疗，如果他拒绝，就是绑也要把他绑去，几个兄弟当天就进了城。
老蔫终于走进了精神病医院，经医生确诊，他确实患了神经分裂症。
机关的人听到这个消息很吃惊，有的说，这个大老实人，怎么说神经就神经了。有的说，这人以前德才都不错，还当过典型，怎么一下子变成这样，反差太大了。有的说，按说他每天按部就班，生活挺规律的，没什么想不开呀。机关好多同事都到医院看望了他，还给他买了很多东西。劝说，何必呢老蔫，凡事往开处想。就连“一把手”和陈副部长都亲自去了，还请求医护人员要好好照顾，不惜花钱用好药，争取早日康复。临走时，还劝老蔫向前看，这一页已经翻过去了。
“该出手时就出手哇，风风火火闯九州哇……”不知什么时候，课间广播曲已经改了词儿。
这时机关的同志已很少到操场去了，他们或上网冲浪，或扎堆编起了黄段子。
一年后，政工部改为政治部，部长改称主任。各科升为处，那栋藤状植物包装的三层楼，已被12层的现代化综合办公楼所代替，新盖起的辣妹酒家取缔了老家面馆的位置。“一把手”荣任省委常委，但闹了几次离婚都没离成。陈副部长就地扶正，与原配夫人离婚，在“一把手”的精心撮合下，又顺利与升任党办主任的黄丽结了婚。
这时候的老蔫，情绪基本正常，已经在医院过上了平静的生活，那辆吱吱嘎嘎的自行车，在长期的等待中也已经变成了一堆废铁。但人们不会知道，老蔫每次都把护士发给他的药丢进马桶，人们也不会知道，老蔫目前最想弄清楚的是，为什么“一把手”、陈副部长们买官卖官和生活作风问题不但没有暴露，反而愈演愈烈？
这个世道是不是太不公平？为什么小人都有很强的生命力？想想看，能否这样理解：一方面，坏人更懂得保护和隐藏自己，做人的多面性极富诱惑性和欺骗性，因此是不容易被识破的。另一方面，因为小人并没有把自己列入小人范畴，特别坚信其行为表演的成功与合理，因此对社会更具攻击性和危害性。一些人忍气吞声，不敢或不愿向小人的行为提出挑战和斗争，使小人更加胆大妄为、有恃无恐。
在历史浊流中，既然做不到与时俱进，那么选择隐身而退，不能不说是一种抗争，这种抗争虽然比较消极，但对于老蔫来说，这恐怕是他最好的选择。他所呼唤的是敢于斗争的英雄形象出现。
陈副部长扶正后，情绪更加激昂，一天他和黄丽去看电影，因为时间尚早，便顺道来医院看望了老蔫。
陈副部长已改称陈主任。他对老蔫说，机关变化很大，宣传处、理论处的位置都腾出来了，组织处的位置说话也要腾出来，现在的年轻人名利色彩太浓，好事全占，吃亏不干，思想觉悟、奉献精神大大不如从前，一年还干，两年减半，三年不提就有意见。甚至出现了伸手要、公开闹、造政绩骗、用钱财换、拉关系套、踩着别人肩膀往上爬的怪现象。老蔫你康复后快回去给他们搞搞传帮带。黄丽也随声附和道，是啊老蔫，都盼着你早点回去挑大梁呢。
陈主任压根儿就不大相信老蔫真的神经，他以为最好的灵丹妙药就是把老蔫提拔起来，让其真正相信领导。
老蔫痴笑着看看陈主任，又看看黄丽，一句话也没说，陈主任看着老蔫对自己政治上的关心竟然不屑一顾，心里很不是滋味。
陈主任以为老蔫没有听清他刚才说的话，不相信如今还真有不想当官的？便又强调说，我们曾是多年的同事，当年的政工部长已改称政治部主任，各科升格为处，如今我是政治部的当家人，可以决定各处处长的人选，你看上哪个位置就跟我说一下。
随后，两人乐滋滋地走了。
老蔫望着他们的背影，大声笑过后说：我相信领导！
继而，又打开窗户，冲窗外放声吼道：我相信领导——
吼声从洁白的病房传出，在天空中回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