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洁也会因势利导,就村民普遍关心的问题,适时办个“讲座”。她对村民说,以后村里卖地、村民承包果园等大事,都要开会研究,村民派代表参加,充分行使民主权利,最大限度地维护自身权益。以前咱们村决定村里的事,要不是不开会,要不是开会走过场。有时跑题,讨论不说讨论的事。有时“一言堂”,一个人说了算。还有时野蛮争论,抓住人家一两句话不放,甚至打起来。代表们一定要敢于附议,敢替村民说话。
高洁怕村民听不懂,便找了几个志愿者精心排起了节目。演的是村里开会,讨论该上秸秆项目还是牛奶项目。分别演了“跑题”、“一言堂”和“野蛮争论”三个片断,引得村民哄堂大笑。
当村民们笑成一片完全放松的时候,高洁又作了进一步引导和启发:咱们村眼看就要换届选举了,大家要擦亮眼睛,别让人家拿着当枪使,要不把你卖了,还得给人家数钱。
这期间,村里人看见高洁的脸上总挂着笑容,人们也以更多的微笑还给她。只有高洁知道,赢得了村民的拥护,又有高副县长罩着她的心灵、罩着她的前途命运,使她对未来充满了美好的向往。
高洁的举动立即引起唐德忠的警惕:这显然是对他权力的挑战哪!唐德忠想,家有千口主事一人,这是千年古训,要都想说了算,那不乱套了。现在的年轻人张口闭口“民主”、“人权”,在农村行得通吗?全村上千口人,要都“民主”一次,得耽误多少功夫?黄花菜都凉了!村民就是要老实本分地过日子,遇事得忍。秋菊打官司,那是演电影,现实中有几个讨到过真正的“说法”?有多少冒傻气的村民一条道走到黑,到头来还不是鸡飞蛋打、赔了夫人又折兵。
唐德忠经常琢磨一个问题:以前穷的时候,邻里间和睦相处,互不防备,过得轻松自然。怎么如今条件好了,反倒勾心斗角了呢。
起初,唐德忠想给高洁点儿厉害尝尝,但考虑到她和高副县长的关系,又处在选举节骨眼上,还是要控制好自己,弄得不好会两败俱伤,如果让尚大胆那个狗日的坐收渔利,反而得不偿失。
越是遇到困难的时候,越要保持冷静,这是唐德忠几十年悟出来的道理。这当口倘若沉不住气,那非乱套不可。
唐德忠最后决定,还得把一些老掉牙的道理,说给村民们听听。一来稳稳大伙的情绪;二来不能让高洁这个小娘们把风头抢去。
于是,唐德忠顾了个“眼线”,每当高洁搞什么“演讲”的时候,他就召集开村民大会,东拉西扯地乱说一气,从来也没有什么正经事。开会次数一多,村民们就烦了,参加会议的便越来越少。唐德忠见势就立了个土规矩:一次不参加警告,两次不参加罚款50块,三次不参加取消果园承包资格。
尚大胆也跟着唱起了“对台戏”,他时不时请个戏班、或歌星、影星到村里演出,并为观众提供免费饮料和小吃,甚至还别出心裁地设了“幸运观众奖”,奖品小有毛巾肥皂,大到山地自行车,特别吊人胃口。
尚大胆又打出了老秋这张牌。以往他许愿老秋每上访一天,费用一百元,如果到北京上访,费用加倍。现在又翻了番,老秋上访的积极性就更高了。
老秋上访直接威胁着唐德忠,如果被上级信访部门登了记,肯定追究唐德忠的责任,连任的事也得泡汤。所以,唐德忠就琢磨着怎么治治老秋。这天,俩人正好在街上碰上,那真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在即将要发生点什么的时候,只见唐德忠的老伴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她气喘吁吁地说了半天,才说明白原来有人把电话打到家里了,让唐德忠赶紧去接。
电话是镇韩书记打来的。
韩书记到县里开信访工作会,主要精神是进一步做好信访老户的思想稳定工作,并实行一把手负责制,凡发生到京上访的乡镇,一把手一律引咎辞职。
会后,主持会议的高副县长特意把韩书记留下喝了顿酒。其间,高副县长主要讲了严控老秋上访的问题,要求南洼村一定要保持稳定,在选举期间绝对不能“冒泡”。这实际上是逼着韩书记立“军令状”。
唐德忠听清原委后,说我正想法儿治治老秋呢,要不把他交给几个地痞算了。
韩书记一听就火了,骂道:你真是个二百五,我不给你打手机,就是怕别人听见,把影响造大。现在人家正想抓你的把柄呢,你倒送上门来了,这不是二百五吗?在这个节骨眼上,一定要稳着来,千万不能出半点纰漏,甚至受点委屈或主动出点血都行,哪怕装孙子都没关系,过了这阵儿再说……
接完电话后,唐德忠脸色十分难看,捏在手里的话筒半天才挂上。
整整一晚上,唐德忠只想一个问题,那就是自己的好事决不能让老秋上访给毁了,阻止老秋上访便是当务之急。唐德忠知道老秋是个“一根筋”,费半天牛劲也不一定做通工作,到头来有失身份不说,还得让村里人看笑话。最终唐德忠决定不能直接交锋,还是要讲究个迂回。
唐德忠早知道小寡妇生活上有往前走一步的想法,如果不出村,和老秋成家也不是没有可能,而老秋话里话外也表示过对小寡妇的好感,再说俩人年轻时还有人给他们作过媒呢。照这样说来,让小寡妇当说客便是最合适的人选。
第二天,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小寡妇的脸上,空气、风和阳光在窗外光顾着她,不时有鸟飞过,留下叽叽叫声,像信使传递着喜兴,小寡妇的心情格外好。
却不料清早登门的是唐德忠。他本想先在小寡妇的身上疏通一回,但小寡妇强调来了“老朋友”坚决不肯。唐德忠想,我还没有落选呢,就想在我这里立牌坊,早不立、晚不立,偏偏在这个时候立,世态炎凉顿时在心里滚过。就凭这,我也得连任村主任。
且不跟她计较,还是先办正事,唐德忠便直截了当地对小寡妇说,如果做通老秋的工作,从此不再上访,让她连续承包五年果园。倘若老秋愿意,也可以划一块果园让他承包,承包费减免。小寡妇说,要是好说歹说,老秋也不答应呢?唐德忠说,你傻呀,你裆里的东西就知道撒尿啊!
唐德忠说着,手也没闲着,一支大炮一样的莫合烟眨眼就卷好了,噙到嘴上抽一口,又吐出来,烟雾立刻在屋里弥漫开来,尔后咳嗽几声。
小寡妇一边捂嘴一边冲唐德忠“呸”了一口。骂道,你真不要脸,没良心的,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小寡妇嘴里骂着,但并没有真生气。她觉得,有些人、有些事,是不能太较真儿的,能过得去就行了,其实都是为了活着。
小寡妇还是屈服了。但她向唐德忠提了一个条件,就是唐德忠从此不得与她再有肌肤之亲,她要顾及名声,以后还要找个人家过日子呢。
唐德忠满口应诺,但他也不想让尚大胆那小子占便宜。便对小寡妇说,那你也保证不再和尚大胆有任何往来,因为他经常在外边嫖,已染上性病。我刚听人说,他安心不善,想先传染给你,再通过你传染给我,你说这个人有多恶劣!
唐德忠虽然嘴上答应小寡妇以后不再与她有肌肤之亲,心里却不是那么想的:等顺利连任后,他让小寡妇怎么着,小寡妇还得怎么着,她不可能跳出自己的手掌心。
其实,自从尚大胆发达以后就很少回村,和小寡妇也很少往来,只是换届选举前这段时间,他又偷偷到小寡妇那去过几次,一是从她嘴里了解和证实一些传言;二是添油加醋把唐德忠数落一番。
小寡妇听唐德忠这么一说,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因为前不久尚大胆和她亲热时,也说过唐德忠有性病的话,这俩人究竟安得什么心哪?鬼才知道!
男人确实没有一个好东西!
小寡妇受命后,也不止一次地想过,唐德忠和老秋结下的怨,让我一个妇道人家出什么面、做什么和事佬?可想到唐德忠对自己的好,想到自己还要长期在南洼村住下去就离不开他时,还是勉强地答应了。
小寡妇盘算了一下自己的积蓄,估计再积攒两年,就能翻盖五间大瓦房,这在南洼村可不是家家都能做到的。到时即便找不到合适的人家,抱养一个孩子养老,安安生生地过下半辈子,也知足了。
这么一想,小寡妇就觉得格外平静,静得一片茫然。
老秋万万没有料到小寡妇会走进他家的门。小寡妇手里拿着一副绣花鞋垫,主动喊了老秋一声,老秋还在打愣怔的时候,小寡妇已经坐在了他家的炕上。小寡妇瞅了瞅老秋,突然发现这个当年强壮的小伙儿已经变成了半个老头。小寡妇没成家时,媒人给她介绍过老秋,但因老秋家穷,她没有答应。
一个人的日子不好过吧?小寡妇问。
老秋“嗨”了一声,叹叹气。
这个滋味我清楚,你一个老爷们单过就更难了。小寡妇同情地说。
老秋说,不蒸馒头争口气,我一定要和他唐德忠干到底。小寡妇说,要说也是,放谁身上也接受不了,可这么僵持下去,什么时候才是头呢。人不是常说:“冤家易解不易结吗?”
老秋说,我也不愿意这么耗哇,可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小寡妇向前伸伸脖子,凑近老秋说,实话跟你说兄弟,唐德忠找过我,要我做做你的思想工作。
他跟我说过好一阵子了,我早想来找你。小寡妇补充一句。
小寡妇一边说一边摆弄手里的鞋垫,那羞涩劲儿,像刚相亲时的大姑娘。要说小寡妇是临危受命,替唐德忠当说客,完全是为了迎合,主要的还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但当她看到老秋的几个小闺女破衣烂衫和家里的寒酸样后,心就软了,似乎多了几分责任。她觉得自己和老秋一样可怜,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是头呢。于是,她便同情起老秋来,随即将手里的鞋垫递给了老秋。
老秋有些措手不及,因为当年小寡妇没有看上自己,现在还有些不好意思。他慌忙说,不是,那啥,应该是冤有头、债有主,好汉做事好汉当,除非他唐德忠到家来一趟,当面给我道歉。
如今这社会就是这么回事!老秋兄弟,你经历得比我多,凡事看开点。那天,我当着唐德忠的面,跟他说了好几遍……我说,老秋放火是不对,但那也是在气头上,再说人家还坐了牢呢。同在南洼村,低头不见抬头见,你要连个照面都不打,人家怎么想呢?我还说,你不仅要亲自登门道歉,还要给人家精神补偿。小寡妇说着从炕上下来,站在了地上,习惯性地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
他怎么说?老秋盯着小寡妇的脸问。这会儿,老秋认为,如今像小寡妇这样通情达理的人实在太少了。南洼村的主任应该让她这种人当。以前对小寡妇确实不怎么了解,光听人说她有些风骚。这时老秋就多看了几眼小寡妇刚才拍过的屁股,那屁股还真挺圆润,他感到这屁股的档次比死去的媳妇强多了,这样的屁股准能生儿子。老秋不由地咽了几口吐沫。
你猜他唐德忠怎么说?也不知道他听谁说的,他说,你总扬言和他干到底,他感到非常失望,他说他好歹也是一村之主,让他失尽脸面。他还说,你认钱不认人,百八十块钱就能买你当枪使。小寡妇说着又坐在了炕上。
老秋说,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谁不知道钱是好东西。人家尚大胆就是比他唐德忠强,这几年我全仗着他的资助活着呢,谁对我好我就说谁好。
小寡妇说,唐德忠也没说不管你,他说他本来早想提着烟酒礼品登你家门的……结果听说你老秋死活不回头……小寡妇说到这里,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他说他想到你家来,他家里人也不让他来,镇里的韩书记也不让他来。
“放屁!”老秋刚生的好情绪一下子就没影了,像蚂蚱一样跳了起来,瞪着小寡妇,头发都竖起来了,脸也涨得通红:“放他娘的屁……真是说的比唱得还好听,这几年他要想登我家门早来了,现在来这一套,就是想稳住我不上访,他好连任村主任。”
小寡妇吓了一跳,站起来扯了扯老秋的衣服,让他坐下来:“好汉不吃眼前亏,你可千万别‘一根筋’,人家有权有势,你一个小老百姓,胳膊拧不过大腿,你和人家斗,等于鸡蛋碰石头,到头来吃亏的还是你自己。”
小寡妇正说着,老秋家几个小闺女走进屋,一个个都哭丧着脸。
小寡妇一边哄孩子,一边又对老秋说,退一步海阔天空,不看僧面看佛面,怎么也得给我个面子吧,再说你也要为孩子们想想啊。
这时,老秋往下瞅了瞅,低头摸了摸孩子。心想,小寡妇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哪,人家和自己无冤无仇,这样苦口婆心地何苦来呢。
小寡妇接着说,我再给唐德忠说说,开春让他给你调整块果园,你要愿意咱们两家挨着,我负责教你技术,总比你上访强。
老秋说,你说,他唐德忠真能让我承包果园?
小寡妇说,我再跟他好好说说,应该能行,实在不行,把我的果园分一块给你。你要是愿意,我再给你保个媒,要是娶个没有生养过的,没准还能要个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