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这冬天的风刮起来就跟刀子似的,这香啊照说也燃得特别快,坟前为了方便祭奠,查文斌还特意做了一个香炉,用水泥浇筑的,平日点燃后插进去便是。这师徒俩生前话就不多,死后就更别说了。查文斌准备上完香就走,还未转身,一阵大风吹来,眼角瞥见那炷香倒了……三根全部倒了……
查文斌没有去扶,他心中说道:“倒了就倒了吧,你不让我去,我也得去。”拜过师父,不再理睬,跟着黑子绕过这座坟头,朝着上面走去。这天上还在电闪雷鸣,阵阵西北风,凉气袭人。
现在,这一阵阵带着袭人凉气的西北风,正吹入了前面一片树林子。树是什么树呢?板栗树,这些树的叶子早在深秋的季节就落光了。树林子中,都是一些秃了枝干的枯树。枯萎的叶子飘落在林子间,积成了一个个的小堆,起起伏伏,如同一座座小山,密密麻麻地排列在枯林之中。这些起起伏伏的堆积物,难道真的都是小山吗?
不,当然不是小山。
都是坟!这一个连一个的堆积物,都是一个个的坟!大坟、小坟……
谁分得清呢?这块地以前就是老坟地,风水好嘛,也不知是哪一朝哪一代留下的,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
话说当年土改的时候,村里的小伙子们拿着镐子、锄头硬是在这片林子里开出了一块地。听外婆说,那块地当年砸坟的时候,有那种用糯米稀合着黄土糊起来的大坟,一镐头下去就只留下一个白点点。
为了扩大农业生产,响应国家号召,村干部带头,生产队里的好劳力啊到处开荒,问死人拿地就是那会儿出现的。这叫什么?叫作退坟还地!
加上后来的那段特殊时期里,破四旧,废除封建迷信又成了人人的口号,这块地,便又被彻底翻了一遍。遇到那些个无主老坟,青砖搭建的,都给人挑下山做了房子的下脚料,那时候砖头贵啊。这种年代久远的青砖质量那是相当好,普通的砖刀得砍上四五下才能给弄断呢。
从里面掏出的棺材板不是被拖出来当柴烧了,就是丢在荒野里了,那些个尸骨但凡是穿金戴银的一律按照地主阶级处理,将它们锉骨扬灰,金器银器都被些手脚快的人抢先揣进了自己兜里,余下的那些瓶瓶罐罐多半就地打碎,重新搅拌进了泥土里。还有些玉器,成色也不知是哪朝哪代的,一般都丢给村里的小孩玩了,那些个小屁孩子哪里懂这些,不过当成一般玩物到处丢罢了。
后来这片地啊就被种上了茶叶,这儿的土是黄土,所以茶叶特别香。以前啊,每到春季那些个村妇便提着围兜来这儿采茶,三五成群地抢着摘那最嫩的芽儿,那是顶好的毛尖,拿回家炒干了好好保存起来,这里的茶自己家是舍不得喝一口的,得等到家里最重要的客人来了才泡上一杯,这儿前前后后几个村子,就数这里的茶叶最好喝。
后来查文斌的师父看上了这块地,才选了这儿做祖坟,替他料理了家里的后事,死后自家也埋在这儿了。这就跟咱们西安一样,但凡那些历史上的风水宝地,你挖下去,绝对不止一个坟,都是一层叠着一层,当年茶叶地这儿,都是用炸药炸的,因为有的老坟的坚固程度可比现代的水泥,古人没有钢筋,就用铁条代替,然后浇上糯米稀,那玩意靠人力是别想动的。
天色更黑了,到这个点,黑得有些阴森,不时地一道闪电划过,这片板栗林子显得格外阴森,而那些寂寞的坟林,也更幽、更深了……
这样的一个黑夜,这样的一片坟林,难道还会有人进来吗?就在这一个黑夜,就在这一片坟林,此时,竟然真的响起了哭泣声,人的哭泣声。
由远而近,渐渐地传来……黑子犹如离弦之箭一般笔直向前冲去,查文斌知道这狗能看见他所看不见的东西,提着七星剑便紧跟其后,马上就出了林子,前面就是女儿的坟了。
“啪!”,空中一个炸雷忽闪而下,天空中犹如绽放了一个巨大的烟花,照得整个大地犹如白昼一般,黑子正咧着大嘴在坟包前面“汪汪”地怒吼着。
这是谁的坟?查文斌女儿的!黑子是什么狗?开了天眼的!它能不认识这里是什么地方?何况查文斌还站在身后。
“黑子,过来!”查文斌一声喊,黑子警惕地慢慢后退,口中还不时地发出低沉的吼叫,这是一种敌视,也是给查文斌发出的警告。回到查文斌身边的黑子还在不停地打着圈。
查文斌拍拍它的脖子,试图让它安静下来,可黑子脖子上的那圈毛发分明竖得更加厉害了。
这是女儿的坟前,离十二点还有十分钟,远处有些爱热闹的人家已经把烟花先放了,爆炸声合着雷声,印得那个小土包一闪一闪的。这个坟没有墓碑,因为这孩子实在太小了,查文斌不想她死后把身前太多的东西都带下去。但是黑子的警告,查文斌是听到的,他不可能就这样提着七星剑明晃晃地出现在她的跟前,那样太残忍,也太无情。
黑子的吼叫让查文斌有些奇怪,除了不远处飘荡着几个无关紧要的孤魂野鬼,查文斌还真没看见什么。况且,当初埋这个墓时,他可是亲眼看过的,没什么特殊的,怎么今天出了这么个状况?
打着不怎么亮堂的手电,查文斌慢步走了过去,还差几分钟烧清香的时间便到了,若是阎王爷给面子,或许会放她上来吃上一顿,查文斌等的就是这个点。
一碗夹生饭,倒着扣在地上,前面放着三荤三素,还有三个红彤彤的大苹果。这孩子生前最喜欢的便是苹果。可是那会儿穷,也偏僻,一年到头难得吃上半个,这一次,是从省城带来的正宗红富士,放下苹果的那一刻,查文斌眼泪就流出来了,小声说道:“闺女,吃,这个苹果可甜嘞,你紧着吃啊。”
查文斌蹲下身子去,给饭上插着三炷香,又掏出已经包好的元宝纸钱,放在坟头用石头压着,准备时间一到就点着。
黑子的狂吠还在继续,无休止的吠叫让查文斌本就烦躁的心越发不安了。他拔出七星剑,“噌”的一声就插进了泥土里。说来也怪,就这么一下,黑子还真不叫了,连同周边游荡着的那几个伙计也吓得四散逃去,这剑上沾的鬼魂太多了,煞气过重,查文斌就势坐在了坟包跟前,不断地落着泪。
“大哥,你这苹果能卖给我一个吗?”一个女人的声音幽幽地响起。这孤山野凹里哪来的人?换作普通人,估计这一下就给吓出尿来了,可他是谁?他是查文斌,死人堆里打过滚,阎王殿里讨过命的。
“苹果有是有,不过我不卖,这是给我女儿吃的。”查文斌头也不回地答道,顿了顿,他又说道,“天色已经这么晚了,你一个姑娘还出来,不怕撞邪吗?”
“我在这儿已经住了好多年,早就习惯了,现在我的孩子肚子饿了,我特意出来给他找一点吃的。正好,就遇到大哥你了,你就行行好,卖给我一个吧。”那女声再次幽幽响起,这一次带着一丝恳求。
“哦。是吗?”嘴上在应着,查文斌依旧低着脑袋,半晌从乾坤袋里掏出一个苹果来,放到后脑勺,“一块钱一个。”
脚步声,窸窸窣窣地往前进了几步,又停下了,那女声又说道:“大哥,你边上那狗凶得很哦!我有点怕。”
一旁的黑子被查文斌死死地用脚踩着尾巴,它的嘴里“呼呼”的威胁声一直没有停过,查文斌又拍了拍黑子说道:“姑娘,这狗啊不咬人,你别怕。”
查文斌托着苹果的右手突然一轻,接着一枚钱币放到了他的手上。很轻,轻得几乎没有感觉。收回右手,查文斌瞄了一眼,这分明是一张用黄纸剪成的铜钱!
“谢谢大哥,你真是个好人。”说罢,脚步声开始后退了。
查文斌突然松脚,放开手中的黑子。不用他招呼,那条大黑狗风一般地一射而出,带着狂躁的叫声直奔他的后方,惊得那女子娇喝一声:“啊!”
“我只说它不咬‘人’,可没说它不咬鬼!”查文斌猛地转过身来,一条白色的影子,正蹲在地上,黑子就站在影子的跟前,大口地喘着气,那架势就等查文斌一声令下,立马上去把那影子撕成碎片。似乎是一个人影,这个白色的人影还在微微颤抖着。
查文斌慢慢走了过去,待走近的时候才发现是一个貌若天仙的美少女。虽然貌美,但是眉宇之间,却又隐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淡淡哀愁。一身薄如蝉翼的连衣裙,在风里飘逸飞扬,紧裹着少女娇弱的身躯。连衣裙洁白胜雪,隐现出少女曲线玲珑的娇躯。
“是个女鬼,黑子,过来。”他一声令下,黑子摇着尾巴慢腾腾地走回他的身边,蹲坐在地上,可是眼睛却一刻也没有离开那白衣少女。
“放过我吧,大哥。”那少女怯怯地说道,脸上虽无半点血色,但那模样真叫楚楚可人。查文斌今晚可不是来抓鬼的,于是说道:“你一个女鬼,要苹果干吗?看你这样子也不像是做妈妈的。老实说,说完了我等会儿顺便送你一程,早点轮回,别在这荒郊野岭的地方晃悠。”
那少女脚下苹果一滚,滴溜溜地就到了查文斌脚下,他正准备俯身去捡呢,那白衣女子说道:“大哥,苹果我不要了,你不要度我,放我走行吗?”
眼看着还有五分钟就要到点了,查文斌拾起那个苹果重新递了过去:“喏,拿着吧,大年三十的,早点儿走,我还有事。”说完查文斌又低头继续忙活自己的事了。
那少女雪白的双手拿着苹果,含羞说道:“谢谢大哥,不过能不能把那条狗先……”
查文斌头也不回地喊了声:“黑子,过来蹲下。”那黑狗便屁颠屁颠地跑了回来,蹲在坟头前面装得跟小宠物似的,白衣少女这才敢动脚步。
白色的影子在眼前一晃,查文斌抬头喊道:“慢着,你这是要去哪里?”他骇然发现这少女去的方向正是自己闺女那坟。
少女伸出手指指了指那坟包,说道:“下面。”
这句话犹如一个炸雷劈下,查文斌不敢相信地问道:“你是说这儿?”他指着那座长着小杂草的新坟等待着姑娘确切的答复。
少女点点头,查文斌顺势拔起七星剑,霍地就站了起来,这还了得,自己闺女的坟让别人给占了,我说怎么儿子会被炸了,敢情都是你在作祟。他心里的那股子气正没地方发呢,这下可认定了凶手,说什么也不会放她走的。他右手往乾坤袋里一伸,一张天师符已经出现在了手心,厉声说道:“这是我女儿的坟,你这女鬼好不识趣,竟然敢占了她的坑,这是让她死无葬身之地,如此恶毒,我还有什么理由留你?”说罢,七星剑已经起手,他查文斌已经不是之前那个道士了,青城山归来,拿捏这些孤魂野鬼简直是小菜一碟,人未到,杀气已到!
那女鬼见七星剑劈来,已然来不及闪躲,只好喊道:“大哥留情,请听我把话说完。”
查文斌倒不是一个不讲道理的人,只是这般怒火怎能轻易平息,所以剑锋还是停在了她的额头:“说!最好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否则,我打得你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那女鬼见查文斌果真是道门中人,便跪在了地上,开口说道:“大哥,我本是主人生前的一个丫头,当年主人因为犯了皇帝的龙威,被斩了脑袋,死后葬于此地已有千年。当年我跟随主人一起殉葬,死后依然给他做丫头。不知是何缘故,主人的魂魄一直出不了棺材,也就不能超生。我几次躲过阴差的抓捕,只为了能够在他后头投胎,我若走了,留他一人,还有谁来照顾他?于是我便做了孤魂野鬼在这儿飘荡。今天是年三十,我出来给他找点贡品,不想惹恼了大哥,我在这儿给你赔不是了,请大哥放过我吧,不然就只留下他一人永远躺在那里了。”
查文斌毫不客气地说道:“满嘴胡话,当年这座坟是我师父亲自挑选的,他会看不出这下面还有别人的窝?虽说在这一带也勉强算是个小龙穴,我们还不至于要去抢别人的。说!是不是你从外面飘来,占了这块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