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那一天,查文斌很早便起了床,按照农村的习俗,他今年丧了女儿,虽说是晚辈,但家中也不能贴对联。他简单地做了几个菜,放在小篮子里面,收拾了香烛,带着儿子准备去上坟。
在我们那儿,一年之中要祭祀亡去的人,一般有几个日子,分别是:
清明节,需要上坟扫墓,点香烛和立招魂幡,祭奠先人,这个日子现在都成了法定假日了,也是大家最熟悉的日子。
中元节,即鬼节,时间是农历七月十五,也叫七月半,据说阎罗王于每年农历七月初一,打开鬼门关,放出一批无人奉祀的孤魂野鬼到阳间来享受人们的供祭。七月的最后一天,重关鬼门之前,这批孤魂野鬼又得返回阴间,所以七月又称鬼月。
话说在这一天,无论贫富家家户户都要备下酒菜、纸钱祭奠亡人,以示对死去的先人的怀念。中元节一般是七天,又有新亡人和老亡人之分。三年内死的称新亡人,三年前死的称老亡人。迷信说新老亡人这段时间要回家看看,还说新老亡人回来的时间并不相同,新亡人先回,老亡人后回。因此要分别祭奠。烧纸钱的时间要选在晚上夜深人静时,先用石灰在院子里撒几个圈儿,说是把纸钱烧在圈儿里孤魂野鬼不敢来抢,然后一堆一堆地烧,烧时嘴里还要不住地念叨:“某某来领钱。”最后还要在圈外烧一堆,说是烧给孤魂野鬼的。亡人们回去的这一天,无论贫富都要做一餐好饭菜敬亡人,又叫“送亡人”。
所以中元节,一般大家都是在自家院子里进行的,并不上坟,因为那一天阴气是一年之中最旺盛的,搞不好在半道就中招了。农村地区的那一天,大人们都不许小孩外出玩闹,吃罢晚饭便早早休息了。
另外一个祭祀亡魂的重要日子,便是冬至!大家都知道这一天太阳离北半球地面最远。根据史料记载,早在周朝,冬至日便有“天子率三公九卿迎岁”的记载。《周礼》中规定,在冬至日,要举行“致天神人鬼”的祭祀仪式。
讲究点的地方和讲究点的人,那一天是吃素的,但也要杀鸡宰羊,先祭天,再祭魂。如查文斌这般还得祭三清,拜师祖,然后晚上吃碗汤圆。
一年之中最后一个跟死人有关的祭祀日子,在我们那儿便是大年三十了。
若是死去一年以上的,应当在大年三十这天,早上张罗饭菜,然后准备上坟的祭品。
先是准备纸钱,图方便点的就去商店里买现成的黄草纸,一般都是长方形,一扎一扎的。讲究点的就得自己做元宝了,用这种黄草纸自己手工做,跟叠纸船的手法差不多,反正样子挺像元宝的,两头翘起来。还有一种就是用剪刀剪铜钱,用的也是这种纸料。
现在也有用木刻的如钞票样的印版在草纸上印制成钱,上面一般写上面额大小。或者用五十、一百元的人民币,在其上吹三口气,再放在草纸上用拳头打三下,表示印下了一张钱。接着准备鞭炮、酒、香。最重要的是选上好的猪肉放入锅内煮熟,切成碗口大小的方块状,放入碗中做祭品,叫作“刀头”。至于那种商店里卖的“天地银行”面额巨大的冥币,多半都是商家想出来的噱头,那玩意烧下去,小心祖宗被小鬼抓住说它使用假钞。
上坟祭祖时,由本家老爷们带领全家老小,除了太小和太老的都必须参加。祭祖时,先将祖坟前后左右的杂草清理干净,再三叩九拜,祭献刀头,焚三炷香,烧纸钱,放鞭炮,祭祀完后才能回家吃饭。
这些东西查文斌都是信手拈来,没一会儿便准备妥当了,带着小儿子提着东西便去了坟山,卓雄和横肉脸已经去镇上了,说是去再买些酒菜。
今年啊,在那片坟山上又多出一个新坟,便是他的小女儿的,查文斌不忍心过去,便差了他的小儿子去烧纸,因为白发人是不能给黑发人下跪的,这要折寿。查文斌自己则去了师父和祖宗的坟上。
本来这事情也就这么过去了,因为除了这会儿,他今晚还得去一趟坟山,去干吗呢?守岁!
这是查文斌老家的习俗。家里有丧事的,在那一年的大年三十,吃罢年夜饭后,家人要等到半夜12点再重新上坟山,替死者放鞭炮、烧纸钱、烧纸衣服。这样做就是告诉死者,过年了,这是它在下面过的第一个年,以后它就不属于人世间的。
如果死的是个辈分大的,那他的亲戚们在那一晚都得去替他守岁,不论刮风下雪,都要去。可查文斌本来就没什么亲戚,死的又是小孩,他是打算晚上一个人上来一趟就算了,拖着儿子反而让他跟着受罪,这会儿让他拜过妹妹就行了。
查文斌正在师父坟头烧香磕头呢,不远处就是他女儿的坟头,突然,“砰”的一声巨响传来,紧接着就是“啊”的一声,查文斌赶忙回头一看,不好,出事了,他那小儿子正在坟头前的地上打着滚,一团白烟还未散去,查文斌赶紧丢下手中还没烧完的香纸,跑了过去。
原来,上坟的时候,他带了几个“十六响”,即点燃后能响16下的一种小炮仗。而此时的十六响已是四分五裂,查文斌知道肯定是这炮仗把孩子给炸了。他赶忙抱起号啕大哭的儿子往山下去了。
这本就是个偏僻的小山村,村里有一个赤脚医生,查文斌知道就这伤势也没必要再送去他那里了。好在今儿是过年,村里在外忙的人都回了家,那时候有条件的人已经买了面包车开始自己跑运输,村头阿贵就有一辆。
查文斌火急火燎地跑到阿贵家,正碰上阿贵也提着香纸准备去上坟呢。那时候查文斌的名气别说在自个儿村,就是在周围几个县来讲,也是名声在外。他不在的那些日子里,特地来找他看相、算命、求风水的都踏破了村头的土坎,就更加别说那些来找他办白喜事和驱邪的人了。
阿贵一看查文斌抱着儿子,那孩子身上还有斑斑血迹,他放下手中提着的篮子赶紧问道:“文斌哥,这是咋的了?”
查文斌急急忙忙地说道:“让十六响给炸了,你的车子在家不?在的话麻烦载我去趟县医院。”
阿贵一瞧那孩子,衣服都给炸烂了,晓得伤得不轻,只冲院子里喊了一句:“孩儿他娘,你先去上坟,我有事。”说罢,放下手头的东西,赶紧领着查文斌进了院子,发动小车载着他们爷俩朝着县城赶去。
说实话,那会儿那地界的路,真不咋的,还没修上柏油路,就是那种泥巴土路。大冬天的一上冻再下个雨什么的,路上坑坑洼洼的,车子一路颠簸,那孩子疼得是龇牙咧嘴。阿贵用了最快的速度了,但还是花了一个多小时才赶到县医院。那一天多数医生都回家过年了,阿贵帮着查文斌挂了急诊,等了好半天才把那孩子送进了急救室。
此时,查文斌的脑子里已是一团乱麻,不久前自己就曾经躺进去过,这下换成了自己儿子,女儿已经丢了,说什么也不能让儿子再有事了。
再说那卓雄和横肉脸回到家里,见查文斌好久都没回,去外面一打听,阿贵媳妇说是孩子给炸了,两人在村里急得也是团团转。好不容易在村长家里借了一辆三轮车,卓雄载着横肉脸呼啸而去,家里只剩下黑子那条大狗了。
等他俩赶到医院,一番寻找后,终于见到了查文斌,他正在门口花坛边抽泣呢。
卓雄赶忙就问:“文斌哥,孩子咋样啊?”
查文斌见是他们来了,抹了一把泪:“我也不知道究竟是造了什么孽,女儿丢了,这儿子还给炸得……”
“咋样了啊?”
查文斌一把扶住卓雄,哽咽着说道:“把命根子给炸坏了,医生说怕是将来不能生育了。”说完查文斌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这叫个什么事啊!
查文斌的师父曾经告诉过他,做道士,可以得罪鬼,但是不要得罪神,神是恩怨分明,有责必究。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泄露了太多的天机,又或者说这也是天命?总之查文斌绝后了!
那孩子的命是保住了,县医院的病床上,三个大男人看着冷冰冰的墙壁,心中都不是滋味,这话该怎么开口和孩子讲,查文斌说不出口,其他人就更加说不出口了。
当天傍晚,查文斌决定把儿子接回去过个年,阿贵在下午已经被查文斌先给差回去了,卓雄开着三轮车载着四人顶着寒风回了家。一路上查文斌用厚厚的棉袄包着儿子,可那孩子还是冻得瑟瑟发抖。
黑子像是预感到了什么,村子里的人都说,这狗从中午开始就一直站在了村口。等瞅见查文斌他们回来,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冲上去,而是静静地等着,然后默默地跟在他们身后回了家。
安顿完孩子,卓雄先是收拾了一桌酒菜,再怎么,今天也是年三十,出事归出事,年终究是要过的。只是那孩子疼得直叫,大伙儿谁也没心情吃饭,就连黑子也早早就去大门口趴着了。
查文斌半步都没有离开过,一路上也没说过话,谁也不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只是不停地翻看着手中那块大印。或许再给他一次机会,便不再选择做道士,不过他有选择吗?横肉脸无精打采地看着那台黑白电视机,里面的赵忠祥搭配着倪萍正在给全国各族人民拜年,这也是查文斌家里唯一值钱的东西。
那孩子只是勉强吃了几口饺子,不多会儿也不知是疼累了还是真困了,已经闭上眼睛睡着了。看着儿子脸上挂着的泪痕,查文斌心中越发不是滋味了,一个翻身,拿起床头挂着的七星剑便要出门。
“你们俩在家看着,不管有啥事,不准出这个门!”这是他回来后说的第一句话,然后提着七星剑,背着乾坤袋便大步走了出去。卓雄知道他的性格,他说什么最好就听着,便老实地窝在板凳上看着无聊的节目。
黑子见查文斌要走,摇着尾巴就跟在后面,这倒没有被他阻止,一人一狗向着远处的深山走去。
他们祖坟的风水是当年查文斌的师父看的,在一条小青龙的背上,虽说不上是什么龙穴凤地,但在这一片也算是顶好的了。再一个自家本就是农民,也不想图那个大富大贵,师父便选了那儿,离家不算远,五里地,原本有些野茶种着,那块地在当地也叫作茶叶地,下面的泥土都是正宗的黄土,厚实得很。女儿那个小坟包本是当年师父给查文斌看的穴,只是没想到白发人送了黑发人,便把她给葬在了那儿了。
最让查文斌不明白的是,今儿是新年,妹妹怎么就连自己亲哥哥都没保住呢?还就这样发生在自己眼皮底下,难不成真是一场意外?他从不给自己算命,也不给家里人算命,反正今晚原本就打算给闺女烧个清香,趁着这个机会一块上去看看。
这天呢,果真是说变脸就变脸,刚才还是好好的呢,等查文斌走上那条小道,居然开始打雷了,而且还是炸雷!查文斌停住了前进的脚步,黑子就站在他的身旁,瑟瑟的西北风又开始呼呼作响。
“冬天打雷,来年坟堆。”查文斌抬头看了一眼天空,自言自语道。这绝对不是一个什么好兆头,在这种本不该发生雷电的季节里,如若发生了雷电,则预兆来年或者疫病流行,或者有自然灾害,会大量死人,所以阎王不得闲,人死用耙推,坟墓来不及挖,一个贴着一个。
换作平日里,出现这种凶兆,他是万万不会再上山的,可今天已然顾不得那么多,这就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那山头上埋着的都是自己至亲至爱之人,若说不保自己还说得过去,总不至于会害了他。
捏了一把七星剑,查文斌拍了一把黑子的屁股:“走!”
空中闪电肆虐,把那原本漆黑的夜晚照得如同白昼一般,查文斌提着手电筒,这种干电池的性能怎能和射灯比?红兮兮的那点光线从远处看活脱脱就是一鬼火在飘荡,这点亮打了和没打差不多。
要经过查女的坟,得先过他师父那一座,接着才是他爹妈,最右边那个原本是留给自己的,现在给了闺女。虽说白天已经上来祭拜过了,但过个夜路,查文斌怎么也要跟师父打个招呼。他细细地摸出一炷香来,用火折子给点燃了插在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