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没有蓝颜知己。
曾阿弥和头儿不对,是编辑部众所周知的事情。
这年头,和头关系不好,就意味着升职涨薪之类的美事与你无关,你还要时刻防着被穿小鞋揪小辫。这不,报社每年一次的大调整,头儿先拿曾阿弥开了刀。说是副刊版面优化组合,把她的版合并成在新的周刊里,曾阿弥被踢出局,等待别的部门接收。
曾阿弥并不生气,反正顶多再干两年,她就可以提前退休了。虽然她一向工作卖力,勤恳敬业,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真正的兴趣并不在工作上。她喜欢呆在家里,趴在地上把地板抹得干干净净,然后蜷在阳光充足的沙发上,看书看电影,喝茶吃零食,或者什么也不做,一个人发呆。
倒是马小腾和一帮同事,为她鸣不平。
下班后,马小腾和曾阿弥一起坐班车回家。马小腾愤愤不平:“姐,你们主任可真是,除了逢迎上司,打压下属,拼命往自己兜里搂钱,还会什么啊?你这些年的成绩大家有目共睹,帮她顶了多少事补了多少缺,可她竟然还是这样不惜血本下死劲排挤你。你知道吗?大家私底下都叫她女魔头呢!唉,好在我们新闻部不归她管,不然我也要被她折磨得够戗。”
曾阿弥目光转向远处,叹息一声,说:“她跟我较了多年的劲了,这一回,到底遂了她的愿。不过也没啥,这些年在她手下憋屈够了,也看够了他们为一点奖金一个职位勾心斗角的把戏,真替他们累得慌。换个地方也好,正常呼吸一下,有助健康。”她想到马小腾的话,不由笑起来,“还别说,这女魔头的封号,倒正衬她呢。”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笑得出来啊?也不想想接下来怎么办。”马小腾替她着急。“你想到哪个部门?编务办?网络部?不如你来我们新闻部吧。听我们主任说,还缺一个新闻编辑的职位,虽然工资比你在副刊部少了一大截,但轻松,不用连轴转。只有一点不好,得上夜班。”
“那不行,我本来睡眠就差,再天天上夜班,身体吃不消。编务办更不能去,管理记者编辑考核工资的事情,这得罪人的活儿,我可做不来。你知道,我一向最怕和人打交道。”
“那你到底怎么个意思?”
曾阿弥忽然心生凉意:“随便吧,分到什么地方就安稳呆两年。我听说社里好像有政策,工龄够30年,就可以提前退休,我再差两年就够了,到时候可以提前退休。”
“啊?提前退休?我的姐姐,我们报社这么好的单位,多少人想进都进不来,还有多少人为了多呆几年,偷偷把年龄改小。你倒好,居然着急退休。你说你急着退了,在家干吗?呆得住吗?多无聊啊?”
“咦,怎么会无聊呢?这些年,我忙着工作,忙着带小芍,好多感兴趣的事情都没来得及做。退休了我的生活才刚刚开始呢,我想学画画,学弹吉他,还想去考个驾照,等小芍大学毕业了,我再给自己买辆车,大家一起去游山玩水,多美的事……”阿弥姐谈起未来,兴致勃勃,滔滔不绝。
马小腾无语了,她是一个热闹的人,双休日自个儿在家呆两天都急得慌,别说退休一个人呆着了。
倒是景萱很能理解阿弥姐的心情。她们脾性相投,都是爱静不爱动的人,又都怕跟外人打交道。景萱听到阿弥姐很快就能退休,简直欢呼雀跃:“退休吧退休吧,退了我们就没有时间限制,可以随心所欲地玩了。到时候我们一起去西藏,还有新疆,觉得哪个地方美就在那里呆一阵子……”
又对马小腾的退休无聊论相当鄙视:“记者同志,生命不是用来上班的,懂不?”
景萱的支持更加坚定了曾阿弥提前退休的决心,她算过了,以她现在的薪水标准,退休了也就一个月少拿一千多块钱。她有必要为每个月多这一千多块钱去痛苦地上班吗?当然没必要。
阿弥姐最大的梦想就是和景萱一样,能在家上班,自己养活自己。当她把自己的羡慕之情表达给景萱后,景萱笑了:“我这不是被逼无奈嘛。虽然说,我也喜欢这种生存状态,但自由总是要付出代价的,所谓的自由职业,不过是无业游民。没人管你,没有医疗保险退休工资,赚了钱也不敢乱花,应急的钱,养老的钱,孩子的教育资金,老人的赡养费用……好几座大山在头顶上压着呢,敢给自己有喘气的机会吗?我现在的理想,就是拼死拼活,趁着年轻能写,先把养老的钱赚回来。”
景萱叹口气,无奈地接着说:“姐姐你就知足吧,虽然现在上班不爽,可将来退了休,照样月月拿钱,病了有医保,生活无忧啊。哪像我,压力好大。”
“也是,什么时候我们国家才能补上这个缺,享受全民医保呢?大家都没有了后顾之忧,工作舒心,家庭和谐,幸福指数才能大大提高。”曾阿弥忧国忧民。
两天后,曾阿弥被通知到网络部上班。曾阿弥一头雾水,自己对网络一窍不通,去网络部能做什么工作?她心怀忐忑。
哪知去了才知道,原来所谓的网络部,其实是报社的一个美差。曾阿弥要做的工作无非是管理论坛,删掉广告和不安全的帖子,把重要的帖子置顶。剩余的大部分的时间,可以用来看电影,逛喜欢的论坛,网购,甚至,游戏。当然曾阿弥对游戏没什么兴趣,但有大块的时间看电影,实在是件惬意的事。而且,不必和原来编辑部的同事在一个大厅里上班,不必参加考核和没完没了的会议,曾阿弥乐得落个逍遥自在。为了避免和以前的同事见面,她甚至连中午去食堂吃饭都省了,自己带饭吃。
网络部连曾阿弥算上,一共三个人。那两位同事像被打入冷宫的妃子,整天唉声叹气,怨气冲天,在这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地方,这辈子别想出头了。只有曾阿弥,心里偷着乐。
曾阿弥知道,这样的好事,当然不会平白无故地落在自己头上。可她懒得费脑筋去想这个帮自己的人是谁。
直到一周后,曾阿弥上班时与副主编刘伟民同乘电梯,这位比曾阿弥还小几岁的男人,笑模笑样地看着她,关切地问:“新工作,感觉好吗?”
曾阿弥最害怕和领导同乘电梯,因为不知道要和他们聊些什么话题,她是个不会主动和领导攀谈拉近乎的人,什么都不说吧,又觉得尴尬。这天也是一样,她和刘伟民打过招呼后就任由神思游荡,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被刘伟民突然一问,惊得她“啊”的一声,半天才回过神来:“啊,嗯,不错,挺好的。”
刘伟民笑了。他和这个女人认识二十多年了,他喜欢她,也有二十多年了。
当年,他们一前一后进的报社,都是手无寸铁的小记者。不久后他就注意到她,她总是一件长风衣,丝巾飘扬。走路风风火火,目不斜视,遇上熟人也不搭话。同事都说曾阿弥目中无人,只有他知道,她的注意力根本不在人身上,她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她工作出色能力出众,做记者时写最好的稿子,当编辑时编最好的稿子,却又单纯透明无城府。他心里对她暗自倾慕,却不敢表白。他是农村出来的土老冒,她高干家庭的背景,令他望而却步。
这些年,他看着她结婚,生子,离婚,做单身母亲,养育女儿成人……他钦佩她,又心疼她。他自己一步步从小记者走到副主编的位置,他努力而勤恳,不断地壮大自己,只是想,有一天在她需要帮助的时候,他能够帮得了她。
他不是不知道她经受的排挤和压制,她们副刊部的主任,左右逢源精明算计的能力,实在非一般人能比。曾阿弥根本不是她的对手。这些年,如果不是他在暗中支持她,她不知道还要多受多少委屈和不平。
曾阿弥的心里,轰隆隆地仿佛冰山融化,啊,原来是他。
她一下子想到,那次报社在每个部门挑优秀人才去香港观光学习的名额,大家都看到女魔头那几天马不停蹄地往社长的办公室跑,人前人后谄媚奉迎,一脸的春风得意。所有人都以为去港的人选必是她无疑了。曾阿弥对这种事情从来不上心,也知道诸类好事通常都与自己无缘。但结果,他们部门派去的人竟是曾阿弥。
还有那次,副刊改版,曾阿弥特意征取了读者的建议,又熬了几夜,写出改版方案。方案递上去,却被女魔头扣下,说华而不实,冲击力不够。曾阿弥灰心丧气。隔天,主编却通知她,新版按她的方案执行。
曾阿弥到现在才悟出来,原来都是刘伟民在暗中帮忙。
她本应说点感谢的话,却开不了口,只好充满感激地对刘伟民笑了一下。刘伟民也笑了,此刻无需语言,彼此心领神会。
电梯停在15楼,曾阿弥到了,她笑着指指外面,刘伟民冲她挥挥手。她跨出去,电梯门在身后缓缓合拢。曾阿弥对着电梯门,发了一会儿呆,才满心愉悦地走向办公室。
整整一个上午,曾阿弥的心轻快而甜蜜。是的,她早该猜到是他。她也是细腻敏感的女人,怎么能感觉不到这些年来他追随守望的目光?只是这些年来,她的全部心思和精力都在女儿小芍身上,从来就没机会过问自己内心的情感。
曾阿弥自知生活能力不如别人,又努力要做一个称职的母亲,不让小芍有缺憾,所以,常常比别人要多花一倍的精力。偏偏小芍早产,身体不好,五岁之前简直就像个药罐子,曾阿弥从来没有睡过一个超过8小时不间断的觉。她每天想的是,小芍咳嗽了,该吃什么药;换季了,要给小芍添衣服;下午带小芍去书市,挑她喜欢看的书;老师打电话来,小芍的成绩下降了……
曾阿弥无暇顾及自己的感情,更不会为了没有结果的感情而动情。她和刘伟民的人生根本就没有交集的可能,她虽然是单身,可是他,家庭美满,身居要职,也不会为了一时的感情冲动毁了多年的努力结果。
不过,知道有人暗中喜欢自己,并且这个人还不差,这种感觉也很好。
曾阿弥一边干活,一边开着QQ,看到景萱在线,忽然想到早上听广播里说,手脚凉的人不容易怀孕,想到景萱结婚都一年多了,还没有动静,便问:“你和段越还没有准备要孩子吗?你们结婚够晚了,现在不要,年龄大了就不好怀了。”
景萱发过来一个害羞的表情,回道:“是准备要了,可老也怀不上。”
“去医院查了没?你们俩都要去做个全面的检查。要真有什么问题,我认识一个老中医,听说看不孕不育很有名,回头带你去看看,开点中药调调。”
“姐姐,养孩子很辛苦吧?半夜喂奶,拉屎尿尿,发烧咳嗽,哭闹不止,读书教育,关注心理成长……终于长大了,他有他自己的世界,不知道会跑到哪里,你也甭想指望着他来给你养老。也许晚年凄凉时,让他来陪着说句话都是奢望……”曾阿弥仿佛看到电脑背后景萱一脸的苦相。
“哈,我也知道,将来是不能指望小芍来给我养老的。现在时代不同了,养儿不是为防老,而是要享受这个过程中的乐趣。看到她的天使面孔,你所有烦恼不快都烟消云散。三个月会辩人,大哭不止时妈妈抱住立刻停止。一岁便会讲话,造出的句子是你相像不出的美句。再大一点,会突然冒出许多新鲜的想法,惊世骇俗。渐渐会与你沟通,时不时地送给你惊喜……这些,没有孩子你是体会不到的。”
“我其实……有点害怕,漫长的孕期,生产的痛苦,养育教育,我怕自己担负不了这项巨大的工程。而且,我这工作不稳定,万一哪天写不出来东西了,生存都成问题。段越还得照顾我,再有个孩子,还不乱成一团糟?心里真是没底。”景萱沮丧地说。
“景萱,我跟你说,永远不要怀疑自己的能力,等你真正做了母亲,你会发现自己其实是个无所不能的超人。任何一个女人,一旦做了母亲,都会爆发出无穷的潜力。”阿弥姐成了育婴专家。
景萱想到阿弥姐一个人带小芍长大的艰辛,忍不住问:“姐姐,你当时也是很爱谷立,才会为他生孩子的吧?”
“错,孩子不是为男人生的。是要很爱孩子,才会去生孩子。”
“哈哈,经典!”
“亦舒说的,深得我心。”
正说着,江若禅的头像忽然跳起来,她点开,江若禅说:“姐姐,有好事,给你介绍个人,你一定感兴趣。我和他聊了半天,貌似品位不俗。”
曾阿弥笑,这江若禅都三十好几的人了,还像个孩子似的,天真,热情,心里不藏事,直来直去,又风情又蒙昧。但也正因为这个,她不但把身边的男人迷得晕头转向,连她们几个女人,也贴心贴肝地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