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段越同学便开始了漫漫学车路。每天早出晚归,被倒库移库折腾得无限疲惫。
段正伟来敲门的时候,景萱正在为她小说的情节发展头疼。听到敲门声,她去打开门,就看到段正伟和一个陌生的男人站在门外。段正伟一手提着一只布袋,一脸憨厚的笑容。
“爸,您怎么来了,也不打个电话。”景萱很意外。
“想着你们肯定在家,就没打电话。”段正伟把那两只袋子解开,“这袋是小米,这袋是花生,都是咱家地里种的。家里没别的东西,上次你回去,看你挺爱喝小米粥的,就给你们带了点。”
景萱一点准备也没有,招呼他们坐在沙发上,又去倒茶,“你们找段越吧,他没在家,学驾照去了。”
“不找他,主要是找你办点事。”段正伟这才介绍一起来的陌生男人,“这是你四平叔,咱村的村长。”
景萱摸不着头脑:“你们找我?什么事啊?”
四平叔说:“咱村的情况你还不了解吧?我给你简单说一下。咱村的支书,就是和你爸不和的那个,那就是一个旧社会的南霸天啊,在村里吃拿卡要,把上面拨下来修路建桥的钱,都中饱私囊,装进自己的腰包。逼迫村民无偿为他劳动,手下还养了一帮打手,谁若反抗就痛下毒手……”
景萱听得半信半疑:“不会吧?这都什么时代了,还有这等事?”又迷惑不解,这些事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就算是真的,他们也应该往上面反映才是啊。
“你不是认识报社的记者吗?上次你嫂子分地的事,都在村里传开了。大家都知道我们段家有一个能干的媳妇。你看这事,你能不能再帮帮忙找找记者,下去调查调查?”段正伟的语气里带着骄傲和自豪。
景萱急了,原来闲事真的不能管,果然是后患无穷啊。她急急推脱:“这和我嫂子那事可不一样,要是情况确实属实,你们可以搜集证据,往上面举报啊。再说,那报社也不是咱家开的,记者也不是什么都能管的。”
“不行咱就给记者塞个红包,现在不都这样干吗?”
景萱头都大了:“不是红包不红包的事……爸,能帮的不用您说我就帮了,这事,我真帮不了。”
段正伟听景萱这口气,心凉了半截。来的时候他信誓旦旦给村长夸下海口,把景萱吹上了天,说他这儿媳妇无所不能。这会儿碰了钉子,傻眼了。又不甘心在村长面前失面子,硬着头皮说:“景萱啊,你看我和你叔大老远跑一趟也不容易,你好歹打个电话问问你那朋友呗。真不成再说,别先在你这儿就把路给堵死了。”
景萱无奈,她是个不愿随便麻烦别人的人,即使是马小腾这样好的朋友。可这会儿,两双眼睛满怀期待地盯着她,实在无法推脱,只好拨通马小腾的电话。
景萱把事情简单和马小腾说了一遍,马小腾沉吟半晌,说:“景萱,不是我不帮你,实在是这农村的事情比较复杂,挖一个得扯出一串来,领导有交待,不让管这类事。”
“是,我知道。谢谢你啊。”
挂了电话,景萱摇摇头。村长狐疑地看着她:“你不是大作家吗?连这点事都整不了?”
景萱苦笑,如今这社会,谁还把作家当回事啊?一没钱二没权的,说出来都被人笑话。所以景萱被别人问起职业时,总是轻描淡写地说,自由职业。
这些话当然不能和段正伟说,她尴尬地笑,抱歉地说:“不好意思,让你们白跑一趟。”又挽留说,“爸,你和叔中午别走了,在这儿吃饭,我打电话叫外卖。”
段正伟心里恼火,又无处可发,站起来气呼呼地往外走,闷闷地丢下一句:“吃什么吃,没心情吃!”
景萱被老头呛得喘不过气,却又想乐,心想,看,这才是你的本来面目嘛。
晚上,段越回来,景萱跟他学了白天的事,段越也烦:“这老头,怎么净给人添乱呢?”
曾阿弥。
曾阿弥的口头禅是:“你不知道,我忙死了,累死了,真的。”
大家都不明白,她独身,女儿小芍在上海读大学,父母虽年逾八旬,但老两口身体硬朗,基本不需要她照顾。你说,她有什么可忙可累的?
可是她说:“你们不知道,我晚上失眠,就早上能睡一会儿,所以一般起床的时候,都八九点了。起床后洗漱,做早餐,吃完早餐,慌慌张张地坐公交车跑到城西的超市,给老两口买水果,生活用品。再跑到城东的菜市场,为他们买新鲜的蔬菜。你不知道我妈他们,总没有安全感,非得把冰箱塞得满满的才放心,冰箱一空就着急。我也拿他们没办法啊。我自己吃的水果还不敢买,太多东西,我拎不动拿不回来。所以我经常都是在路边的三轮车胡乱买点水果吃,当然,那水果都很破,蔫不拉即的。然后,我得打扫卫生,楼上楼下的厕所马桶里外刷洗干净,两层的地板擦一遍,收拾厨房……这一通忙碌,一个下午又完了。吃了晚饭,我还得抓紧时间运动,去洛浦公园溜达一圈,趁着散步的时间给小芍打电话了解她的情况。回来洗澡,看个电影,一天的时间就完了。”
这还是她不上班的一天。如果上班,那简直是兵荒马乱。
嗯,你也看得出来,曾阿弥的忙和累,缘于她的生活过于细致讲究。她的精致程度,让景萱江若禅们,望尘莫及。
她有洁癖,地上掉个瓜子壳,茶几上有个水印子,她都无法容忍。她曾经一个多月没吃炒菜,因为怕灶台和墙壁上溅上油污。所以,大量的时间,她是用来打扫卫生的。
跟女儿的交流沟通也很重要,她给女儿打个电话,常常一聊就是两个小时。
她认定城东那个菜市场的菜最新鲜,城西沃尔玛超市的饼最香,盛得美的水果才叫水果。所以每次购物都是一项体力活,同时还要跟时间赛跑。
景萱她们几个人轮流做东请客,轮到阿弥姐时,她通常要提前一个星期去备菜,每个人喜欢的水果,零食,她都要一样一样到各个地方去买。所以,当有一次轮到江若禅请客,她看到江若禅在当天上午才去超市买水果蔬菜零食,回来仍然优哉游哉地准备饭菜,从从容容端出一桌美食,简直大跌眼镜。她在为江若禅从容不迫游刃有余的大将风度倾倒的同时,又深为自己不是一个好主妇而自惭形愧。
马小腾对阿弥姐的做派深恶痛绝:“我就不明白,家里脏一点乱一点怕什么?又不会死人。洗碗收拾厨房,不是十几分钟就能搞定的事情吗?你家附近就没有超市菜市场?非要绕半个城市去买?附近的邻居都怎么过的?”
马小腾是生活快手,油盐酱醋的生活琐事,她三下五除二就干好了。只不过,干得不够细致。她去帮阿弥姐洗碗,洗过的碗阿弥姐通常还要再洗一遍,老公李天豫的白袜子,也是断然不肯让她洗的。但马小腾自有她的道理:“我节约了时间,可以用来干自己喜欢的事情。”
现在,曾阿弥面临的问题是,要怎么样说服爹妈,才能从家里搬出来自己住。她都50岁的人,还和老爹老妈一起住,晚上和景萱她们疯一会儿,或者和社里的同事一起聚餐,也要打电话给老爷子请示。被许诺取笑,说她是已成年老少女。
景萱也为她担忧:“姐姐,你整天和老两口在一起,都没有点个人时间,怎么找老伴啊?一定得把自己解脱出来,不行给他们请个保姆呗。”
说起来,曾阿弥也是高干子弟。她爹妈都是根正苗红的老红军,当年参加革命时都还是十几岁的小鬼头,赤脚打天下。后来革命成功,曾父一路打拼做到一个师的政委。曾母是文艺兵,能歌善舞,是个标准的美人。被组织上安排嫁给曾父,也是郎才女貌的一对。
从小在部队大院长大的曾阿弥,清高,骄傲,正直,又极单纯,是个买菜都算不过来帐、住了大半辈子的小城还经常迷路的主。依她的能力和关系,稍稍动点脑筋,怎么着也进了报社的高层了。可她生性淡泊,对单位里勾心斗角争名夺利的事情一向深恶痛绝,自然更不屑于阿谀逢迎溜须拍马之事。她像一个超凡脱俗的人,高高地站在云端之上,看世间众生为名为利狗苟蝇营,觉得浅薄而可笑。
曾阿弥自己在报社家属院有房子,但因为一直没去住,便租给别人。她爸是离休老干部,住着部队家属院一套独门独院的两层小楼。曾阿弥和前夫谷立离婚后,因为需要父母帮忙照看孩子,便搬到父母那儿住。一住就是多年,现在小芍都读大学了,她想有自己独立的生活。不是不想和父母生活,而是,他们的生活习惯人生态度都格格不入,在一起,很别扭很痛苦。
曾阿弥终于趁女儿放暑假的时候,找个机会和父母商量:“爸,我想和小芍搬到遂海路那边住。小芍晚上要上网,我有时候也上夜班,怕影响你们休息。而且,那边原来租房的住户要去外地发展,前一段也把房子退了,空着怪可惜的。”
父亲嗯了一声,没表态。母亲却着急了:“为什么要搬出去住啊?一起住,还有个照应,我们都这把岁数了,万一有个意外……你哥去世得早,你妹又在外地,你再一走……”
曾阿弥赶紧说:“离得又不远,几站路而已。我每天都会回来看你们的。我和你们吃饭又吃不到一起,作息时间也不一致,我就早上能睡一会儿,我爸早起锻炼总搞出那么大响动……”
“你个傻老太婆,女儿都多大了,还要她守着我们一把老骨头干吗?她也该有自己的生活,想出去就出去吧,晚上一个人小心点,门窗要锁好,煤气关好,家里不要留太多现金。有人敲门,先看看再开……”在父亲眼里,50岁的女儿也是孩子,他不厌其烦,细语叮咛。
父亲戎马一生南征北战,脾气倔强性格强硬,很少有如此温情的一面。倒让曾阿弥心生惭愧:“要不然我给你们请个保姆吧,妈年纪大了,请个人来做饭收拾家务,妈也轻松点。”
“不要。我们都能自己照顾自己,有个生人在家里,怪不得劲儿的。”她的建议被父亲一口回绝。
曾阿弥知道父亲同意她搬家,是希望她有自己的空间,好赶紧找个合适的人,女儿有个归宿,他们百年之后也就不挂念了。
曾阿弥刚离婚那会儿,还不断有人来为她介绍对象,她那时候一脑门子都是女儿,没有心思考虑自己的事情,都被她回绝了。现在女儿大了,她有心找个人做伴,却再没有人热心为她介绍了。
生活就是这样,给你的时候你不要,等你想要的时候,已经没有人在原地等你了。
要说谷立这人,其实也没多大的毛病。就是性格倔点,不会低头认错哄女人。用曾阿弥自己的话说:“他这个人,同事朋友提起来,没有不夸的,勤勉,努力,上进。偏偏就是我和他过不到一块去。”
他们当初是别人介绍认识的,说起来,女人也是好色的,谷立身姿挺拔,剑眉星目。第一次见面,曾阿弥眼前一亮,谷立的帅,不是一般男人的方脸大眼伟岸英俊,他清爽宜人,又带点小小的坏,在你注视他的瞬间,他目光迷离,仿佛有柔波,漫过你的心弦。
哪个人不喜欢美色?女人也一样。婚后很长时间,曾阿弥还疯狂迷恋他,在谷立睡着的时候,以手托腮,痴痴端详他的脸庞,淘气地拿手指轻轻地在他长长的睫毛上弹琴一样叮咚滑过。
可惜后来,矛盾越来越多,争吵,冷战,两个人同样的倔强坚硬,谁也不肯服软,最终闹至离婚。离婚后谷立又托人来说合,想和曾阿弥复婚。曾阿弥看不惯他的磨叽:想复婚直接找我说啊,托什么中间人?一时气盛,当即回绝。
阿弥姐后来和景萱她们聊天时,提起往事,亦有悔意:“当时也是年轻气盛,要是放到这会儿,绝对不会离的,忍忍也就过了。哪对夫妻不是忍出来的?”
谷立自此也死了心,不久便再婚了,又生了儿子。小芍长大后偶尔去看父亲,别人都说姐弟俩长得很像,他们都遗传了父亲的眉眼,女孩儿漂亮,男孩儿俊朗。弟弟很讨人喜欢,那么点的小孩儿,也知道和小芍亲,每次都把自己好吃好玩儿的东西攒着,给姐姐留着。
倒让曾阿弥感叹:到底是骨肉血亲啊。
曾阿弥把她的房子重新装修一遍,添了新的家具。130平米的大房子,她一个人住。原以为离开父母的束缚得到了自由,不承想,收获的却是更多的孤寂。
有一次她请景萱和段越两口子来家里吃饭,热热闹闹做了许多菜,吃饭的时候,她忽然感叹:“有人一起吃饭,感觉真好啊。”
景萱心里一酸,握住阿弥姐的手说:“姐姐,给自己找个伴吧。”
“这种事,不是你想找就能找着的。”曾阿弥叹息。“现在还真不好给自己定位,年轻的不敢要,找个比自己大的老头吧,人家还奔更年轻的小姑娘去呢。我一个同事,和我情况差不多,前一段别人给介绍了个退休的老医生,条件也并不很出色。同事想着,差不多就凑合着过吧。没想到约会了几次后,人家老头不声不响和她断了联系。后来她才知道,敢情又有更年轻的姑娘约他,人家奔那边去了。唉,时光不等人,一转眼自己就成了没人要的明日黄花了。”阿弥姐自嘲地笑。
段越说:“姐姐要是男的就好找了。工作好收入高,还有这么大的房子,那些小姑娘还不撒着欢地奔你来。”
逗得两个人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