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家姑嫂姐妹这里正说着私房话,忽然程环惊慌的声音从前院传来:快,叔叔被厘税局的人打了!
程璐他们跑到前院时,只见叔叔程云鹏额头和后脑勺都被打破了,血水顺着头发根朝下流,将面孔和脖颈染得通红。程环扶着他的一条手臂上也沾满了血迹。婶婶白玉芹的哭骂声又响起来了:我把你个窝囊废呀,家里家外就你丢人现眼呀!母亲盛如蕙一见程璐她们,就叫:快去找云南白药!在后院神龛里……程珂早被叔叔的模样吓坏了,站在地下动弹不得,盛秀兰转身朝着后院跑,怎奈小脚拐拐的像只鸭子,早被程璐抢了先,只好又拐回来,进灶间打热水要给叔公清洗,又早被谢妈抢了先,便连连唉叹着落泪,也不知是为叔公还是为她自己。程云鹤早饭后进街去了,这时也闻讯赶了回来,一见兄弟被打成这样,两眼火星四溅,朝着儿子程环就叫骂起来:“杜琪瑞,税警……那不是你的狐朋狗友吗?你给老子说说,这是怎回事,怎回事?你狗日的刚才在哪里?”程环嗫嚅着道:“我当时不在跟前,他们不认识叔叔。”“他娘的!不认识就这么下毒手?你看看你都为了些什么朋友?恶棍!虎豹豺狼!”这时程云鹏说话了:“哥你别急。我的伤不重。他们打我,我倒高兴!”
“你还高兴!我说你是窝囊废吧,你还不服,”白玉芹哭得更凶了,“你简直就是七成成嘛!我的命好苦哇!……”程云鹏说:“那伙子人都快把碛口老百姓打遍了,不打我,人家还骂咱程家和他们穿连裆裤哩。现在打了,我走到众人面前硬气!”程云鹤一掌击到了程环脸上,吼:“听听你叔说的,你狗日的把脸扎裤裆去吧。”
程环的口鼻鲜血迸流,一声不吭转身朝外走,说:我去找这几个狗东西算账!被盛秀兰一把拉住了。
原来搬运工白丑旦的媳妇五月鲜已经有些日子不到厘税局“应卯”了。一开始,局长杜琪瑞只是觉得生活中好像少了点什么有滋有味的东西,可想不起少了的到底是什么。后来倒是几个手下人先嗷嗷叫唤起来,他这才恍然大悟,忙让一个税警去看究竟,回来说白家突然鸟枪换炮了:原来住的那破窑洞整修一新,还挂上了青砖窑面,里头用白灰泥得粉白蓝淡。屋里摆设的傢具也换成了崭新的,内中居然还有两支黄铜包了角的樟木大扣箱。那五月鲜浑身上下打扮得光鲜水灵,站在春日的阳光下,就像一朵刚刚开放的香喷喷的栀子花。见了税警,竟然问:你是谁?我怎不认识你?那时她家几只猪娃子爬在花台边上朝着里面刚刚冒头的几株喇叭花窥视,五月鲜便吆吆喝喝骂道:你们这一伙畜生,见了鲜的嫩的就想啃啊,看姑奶奶不剥了你们的皮,抽了你们的筋,蹄蹄爪爪煮了下酒吃……局长杜琪瑞听得一愣一愣,半天回不过神来,末了下令:快去打听打听,狗日的白丑旦发了啥的横财?过了几天,手下人报告:姓白的居然倒卖大烟土。杜琪瑞一拍脑袋想起来了,前段他那批烟土被游击队起走时,是少了一箱的。如此看来,最先发现那批货的并非游击队,而是白丑旦。是这小子发现后,取走一箱,又报告了游击队,设套子专门整治他的。局长杜琪瑞勃然大怒,咬牙切齿道:小子哎,老子今天倒要看看是你黑还是我厘税局更黑!
那时,发了“横财”的白丑旦不当搬运工了,在前街摆了个烟酒摊子。烟是“哈德门”、“大炮台”,酒是“老白汾”、“竹叶青”。有一天,年轻的老艄公陈老三路过前街看见他了,先是一愣,接着就像看一只三条腿的鸡似的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三三见九遭,“咦”了一声说:看来这娶了白虎星倒让你小子逮着大便宜了!怎么?天上下板鸡(方言,女性生殖器),正好下到小子你的头上了?白丑旦洋洋得意地道:是王母娘娘的板鸡。你小子想让它下你头上怕还轮不上哩。陈老三左右看看,说:看来你小子是跌倒捡个大元宝——发横财了。不过小子哎,古人说福兮祸所伏。兄弟不想打问你的闲事,可我不能眼看着你倒血霉,收敛些吧。白丑旦嘴说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心里却不由一凛,当天便将摊子收了,还回码头扛包。
谁知,就在白丑旦重回码头的第三天,临县警察局突然来人搜查了白家,搜到了装过烟土的木箱子和卖剩的一块现货,五月鲜经不住吓唬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警察局对杜琪瑞如何将几十箱大烟土埋白家墓穴的事不感兴趣,说声“查无实据”了事,却认定白丑旦贩卖大烟土是“铁证如山”,当即赶往码头一绳子绑了人回局子去了。
白丑旦的爹娘是一对老实人,前段就死活不让儿子倒腾那些黑疙瘩,可白丑旦坚持说:我不信这世道就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了!老两口磨破嘴皮子没能劝阻儿子,现在见果真出了事,便只有骂自己无用的份。可骂自己骂不回儿子来,陈老三提醒二老,赶快变卖家产到县上活动捞人。变卖家产这不难,将家产变成的银洋送给当官的也不难。老汉在县上“活动”三天,想见的人倒是都见上了,一份家产包括新的旧的也都赔进去了,可儿子呢,他没见上,只听到一句有用的话:人是厘税局整进来的,解铃还需系铃人。老汉返回碛口去找厘税局,税警把着大门根本不让他进。
五月鲜不得不自己出马了。
五月鲜没费周折就进了厘税局的大门。
当时杜琪瑞和两个税警正围着桌子用酒饭。今天的酒饭是让天成居送来的,比昨日义合居,前日鸿宾阁,大前日好再来,大大前日仙客楼的酒饭都要好。三人咬嚼着,品评着,觉得这日子过得真是妙不可言。五月鲜进得门来,“扑通”跪地下就叩头。叩了半天没有谁搭理她,便又自己打自己嘴巴。这时,杜琪瑞说话了:
“别打了,打肿了,就不好看了。”
这话说过,顿了顿,又说一个字:“脱!”
这个字五月鲜并不陌生,过去,每逢她走进杜琪瑞的屋,杜琪瑞总是朝她招招手,然后说“脱”。于是她便先脱自个的衣服,再为杜琪瑞宽衣解带。在其他两个税警屋里,她也听到过这个字。可那都是同他们一个一个放单的,现在让她当着三人的面“脱”,她有些发憷了。正犹豫间,又一个“脱”字从杜琪瑞口中迸出,比前一个平添了许多威严凌厉。五月鲜站起身,一点点除去自己所有的披挂,正要过去为杜琪瑞“脱”,杜琪瑞却摆手道:坐下来,坐下来,喝酒,喝酒!税警们见局长今日要玩新的了,当即眉飞色舞,手脚麻利地一阵忙乎,便将一支凳子紧挨局长放了,让五月鲜坐。杜琪瑞却又摆摆手,示意将满桌子的酒菜倒腾在一边,然后指指桌面让五月鲜“上”。五月鲜手脚并用,抖抖索索爬了上去,接下来却不知如何是好。她的身下全是淋淋漓漓的汤水,坐不是,爬不是,而且自己上了桌子,他们的酒还怎喝?莫非他们要割了她的肉下酒吃吗?五月鲜不由浑身战栗起来。这时才听得杜琪瑞对她说:脸朝上,躺下去!五月鲜听杜琪瑞这句话说得挺温和,这才放心地仰躺下去。杜琪瑞挥挥手,税警们便将好酒好菜重新端了一盘盘安置在五月鲜的肚子上、胸脯上。五月鲜的那地方果然白馥馥的没有毛草,税警们将小葱碟子陈醋壶儿安放上去,笑着打趣:这白虎星还真有不少好处呢。于是三个人重新坐定,津津有味地猜枚划拳赌输赢,赢家当场获取品尝“酒渍樱桃”、“油炙栗子”的奖赏。屋子里不时爆响哄笑之声……
三人玩得兴致正高,屋门被人撞开了,一阵风送进一个人来。谁?寨子山程家老二程云鹏。
程云鹏早饭后挑了一担红皮葱街上卖,刚有二斤出手,厘税局那两税警来了,一下子征了一块钱的经营税。当时程云鹏二话没说,乖乖缴上了,过后想想不对呀,一担葱统共也只卖块儿八毛钱,这税怎能这么征?是自家算法不对?便朝左右几个字号打听。有人对他说:你那一块钱算甚?字号的税也在“驴打滚”呢!又说:你程家也算碛口镇声望赫赫的大户了,难道也吃他们这一套!
原来,碛口自民国七年成立州地厘金局(后改厘税局)以来,各商号一向是只缴印花税的,税额为大商号全年一百至二百元,小商号三十到五十元。而乡下实行包税制,即只缴人丁税、地亩税。人丁每人每年三毛钱,地亩每年每亩小米八合到一升二合。最近,杜琪瑞却以“抗战需要”为借口,将税额提高了三倍,而许多经营项目从古到今从未收税,现在竟也收上,且无有明确标准,一切都看厘税局那两二赖子高兴不高兴。在此之前,程云鹏进街卖点粮食蔬菜,虽也缴税,可从没像今儿似的海天没地(方言,极言其数额之大)。这“税”哪里还是税呀?简直是杀人不见血的刀子!还让不让庄稼人活了?他越想越气,将葱担子就近寄放了,就朝厘税局走。
程家老二程云鹏进得厘税局正碰上杜琪瑞等三人吃“品花酒”的一出(近听朋友讲,现代都市竟也有此名目,所谓“玉女宴”是也。不知是不是来自杜琪瑞徒子徒孙们的口传身授)。
一开始,程云鹏是将横陈于桌面上的女人当作一条剥了皮的羊或是小牛了。这时只见一个税警嘻嘻笑着用筷子一下一下夹那羊或牛胸膈间鼓鼓囊囊显然是乳头的东西,口中啧啧有声,说这“油炙栗子”就是好吃;另一个税警则嘻嘻笑着将一盅酒倾到了那羊或牛的嘴里,随将自个的嘴对了那嘴吱溜吱溜吸吮,说这“酒渍樱桃”的味道也还行。程云鹏疑疑惑惑想:今日遇到生吃牛羊的主儿了?这倒怪!此时忽听那被吃的羊或牛发出一声抽泣,屁股像不堪重负似的动了一下。程云鹏大惊。再一细看,认出是个女人,且是近些天碛口人都在议论的五月鲜。白丑旦被抓的前因后果程云鹏原是知道一些的,可现在猛可里一见这场面,一颗心还是乱颤不止,两腿不由后退着要原路返回。谁知他走不了了:那俯在女人脸上品尝“酒渍樱桃”的税警大约是被突然出现在面前的程云鹏吓着了,身子一歪便跌倒在桌子下。那税警从地下爬起来,便将一肚子的恼火朝着程云鹏泼撒,大骂:看看看,看你妈×啊,快滚!程云鹏吃这一吓,面孔变得煞白煞白,半像辩解半像感叹地嘟囔:你们……这是做的人事啊!这话刚一出口,那税警便嗷嗷叫着端起一个盘子朝程云鹏的脑袋砸过去,另一个税警也跳起来朝着程云鹏挥动了老拳。杜琪瑞这时也跳起来了。杜琪瑞指着程云鹏大叫:好你个程老二,你敢暴力抗税!给我抓起来……两个税警一人抄起一根木棒朝着已经倒地的程云鹏扑过来。程云鹏见此阵势,挣扎着爬起身夺门而逃……
盛克勤一连几天没有出门去玩,安安静静在家享受“天伦之乐”:带着小儿盛慧长,给哮天犬收拾窝铺、洗澡、梳理毛发,用碎骨头、肉末和山药泥制作狗食。盛克勤称之为“整顿内务”。“内务”整顿结束后,盛克勤将上次鬼子扫荡期间,从一个被打死的鬼子身上剥来的一身“黄皮”挂树上,训练哮天犬反复扑咬。这事让儿子和哮天犬从早到晚兴奋得哇哇直叫。盛克勤是从来不叫慧长“二吊子”的,正儿八经唤他“盛慧长”。如果有客人来访,便介绍说这是“犬子”。这让儿子极为纳闷,便一次次当着客人的面问:“爹呀,我是哮天犬生的吗?”弄得盛克勤哭笑不得,气得姣姣大骂盛克勤缺德。这几天,盛克勤便利用“整顿内务”的闲暇,为儿子一遍遍讲述小男孩为甚总被当爹的称为“犬子”的道理。他说儿子呀,犬就是狗,狗是人的好朋友。朋友之间是不分彼此的,我的是你的,你的也是我的。所以,当爹的称儿子为“犬子”,是要让儿子对犬好。慧长认真地听着,终于啥都明白了似的点头道:是了。我是爹的儿子,也是犬的儿子。妈是爹的媳妇,也是犬的媳妇。从此我叫哮天犬“二爹”吧?可是妈该叫哮天犬甚哩?要不是姣姣跳出屋门作势要揍慧长,这父子俩的交流必是还要继续下去的。
那些日子,盛克俭正领着家下几个男人在几个不太引人注意的偏院里开挖暗库。盛克俭的离石之行,并未将日商的“定金”退下,倒是发现,那河田根本不是什么商人,而是一个货真价实的鬼子军官!盛克俭返回碛口后,和爹一商量,当即决定开挖这几个暗库以备鬼子突然来袭时能就近藏匿一些贵重财货。克俭邀克勤同自己一道干。克俭对克勤说:兄弟,别整天逗狗玩了,干点正经事吧。盛克勤很不以为然地道:你可看清了,我这是“逗狗玩”吗?只怕你那事没我这事“正经”哩!盛克勤话虽如此说,还是提了一把戳铲随了哥哥去。那时,只见他爹脚步匆匆地从“人门”进了三槐堂。盛克俭见爹神色忧郁,低头走路并不看任何人,心想肯定有甚事发生了,便打了一声招呼。盛如荣照直朝小儿子盛克勤走过来了,说:程家老二被厘税局的人打了个半死。你过那边问问吧,问问你那些狐朋狗党都在干些什么!
盛克勤忙放下戳铲朝寨子山走。到得程府,只见姑姑、姑夫、程璐以及程家老二都在。程云鹤一见他,就对老二程云鹏说:“快,跟上克勤到石板沟躲几天吧。杜琪瑞那人太恶,我怕他还会来抓人的。”程云鹏说:“不去!他倒做下有理的了?我不信这世上再没个讲理的地方了!”程璐接上叔叔的话音道:“对,不去!咱为甚躲他!让他上门来抓人!我谅他也没那胆量!”程云鹤叹道:“像这样搜刮,农家活不了,商家也没法活呀。”
程璐站起来朝外走。她要马上去找崔鸿志、马有义商量对策。谁知她刚出门,就有游击队通讯员来找她,说崔鸿志、马有义让她去游击队队部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