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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李静、冯汝劢这两个名字对程璐来说,意味着友情、爱情、理想、求索、寻觅,意味着无尽的欢乐和刻骨铭心的痛苦……

李静是李子发的儿子。程璐早就同他认识。

与李静的交往是从民国二十六年春程璐自北平返回太原后开始的。当时“绥远抗战”震动宇内,阎老西儿从护卫自己的老窝出发,起用共产党人薄一波组建牺盟会、动委会,组建以决死纵队为主力的“新军”,展开广泛的抗战活动,山西形势空前大好。程璐奉命返晋后,当即参加了牺盟会,在“民训干部团”挂秘书职,具体工作是在母校省立第一师范和山西大学堂物色优秀干部人选,培训一段后充实新军或送入旧军,帮助阎老西儿完成对旧军的改造。

有一天,山西大学堂学生演剧队排演易卜生的名剧《娜拉》,程璐和省立第一师范留校的两个老同学相跟着前去观看。整个演出期间,剧场上不时响起暴风雨般的掌声。程璐也拼命拍手。当娜拉认清丈夫海尔茂虚伪自私的丑恶灵魂和自己在家庭中所处的玩偶地位,从而发出“首先我自己是个人”的宣言时,程璐情不自禁站起来,拍打着椅背大喊大叫:“娜拉的时代并未成为过去!”当各种反动的社会力量联合起来对叛逆情绪愈来愈烈的娜拉施压,从而促成娜拉对整个资本主义世界产生怀疑,发出“我一定要弄清楚,究竟是社会正确还是我正确”的呐喊时,程璐竟激动得泪流满面了。扮演娜拉的学生将那叛逆者活泼可爱、诚恳热情、顽强坚毅、勇于追求理想的性格表现得活灵活现。在看过戏的几天里,娜拉几乎成了程璐和她的同学们茶余饭后睡觉前唯一的话题。忽然有一天,一位同学对程璐说:程璐你知道吗?扮演娜拉的那位学生是你同乡呢,也是碛口人。程璐疑惑道:碛口人,不对吧?碛口现在没有在省城上学的女子呀!同学说:什么女子?你没发现吗?他是男扮女妆,姓李。程璐“哦”了一声,终于想起来了,他是李静。

在程璐的印象中,李静是典型的白面书生。他瘦弱、苍白,戴着个琇琅架眼镜,在学校学的是西洋文学。他平日好像不太活跃,学业上很用功。他说他的最高理想是掌握五到八国语言,毕业后做个外交官。程璐在山大校园见过他几次,每次都见他躲在校园一隅的小花圃里看书。不看书时,就眼望着虚空发呆,样子忧郁而感伤。程璐没想到这么一个人,居然会演戏,而且演得那么棒!难道这真是李家山人独特的基因在起作用?程璐想假如能发展这样的青年加入到革命队伍中来,一定是可以有许多用处的。

程璐便设法接触他。

在幽静的小花圃,程璐悄悄走过去,坐到了李静的身边。程璐不说话,只是静静地从侧面看着他。说真的,程璐虽然早已认识李静,却从未这么细致地打量过他。现在她才发现,这李静生得实在秀气,那小巧玲珑的鼻子,细瘦雅致的眉毛,晶亮纯净的双眸简直就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怪不得他能演女角,且能达到以假乱真的程度。程璐的内心深处突然潮上了一丝遗憾。在少女程璐的心目中,男人不应该是这样的。她是宁肯看到一个线条粗拙的男人的。

李静突然发现了程璐,好像竟被她吓了一跳似的,目光中有一丝慌乱一掠而过。不过,很快就复归从容了。

程璐翻翻李静手中的书,见是一本英文版《莎士比亚诗选》。程璐就从李静的“最高理想”说起。程璐用一种戏谑的语调说话:“听说阁下要学五到八国语言,都是哪些国家呢?”李静晶亮的眸子闪动着满腔的情热,道:“英、法、俄、德、意、葡,暂时先学这六门了。”“啊呀,了不起,”程璐赞叹,“未来的外交官先生,怎么不学日文?眼看着日文可是要火起来了。”“小日本啊!”李静鄙夷地说,“那是一个小人国,我一听见日本人说话就恶心。”程璐的心中暗叫一声“好”,却道:“小声点,当心日本特务听见要了你的小命。”李静说:“我倒怕鬼子了!东三省同胞的血不能白流。”

此次交谈之后,他们开始了频繁的接触。李静参加了不少进步青年的集会,可是一当谈及参加新军之事,李静却连连摇头:“不,不,不,我不能中断我的学业,我不能放弃我的理想。不能!”

程璐给他解释眼下放弃是为了将来更好完成学业的道理,他却硬是油盐不进。程璐有些生气了,说你真是说话的巨人,行动的矮子呀。说得李静满脸尴尬。

那最后一次谈话是在海子边公园进行的,当时正好崔鸿志来了太原。崔鸿志对程璐说:不要强人所难,像李静这样的青年,我倒是主张他们坚持学业的。崔鸿志拍拍李静的肩膀,说:好好学习吧,叔预祝你心想事成!

程璐不想再搭理李静了,可李静却常找这样那样的借口来见程璐。而且,程璐发现,随着接触次数的增多,李静看她的目光中有了许多新内容。李静开始送一些小玩艺给程璐了。有一次,居然送给他一首莎翁的十四行诗:

当我默察一切活泼泼的生机,

保持他们的芳菲都不过一瞬,

……

眼见残暴的时光与腐朽同谋,

要把你青春的白昼化作黑夜;

为了你的爱我将和时间争持,

他摧折你,我要把你重新接枝。

这是明显的示爱了,程璐却装作不懂,说:什么“时光与腐朽同谋”?“时光”和我好着呢,他根本不会背叛我。“腐朽”又奈我何?程璐的话是这么说的,心里却分明很感动了。如果此后的李静坚定不移“和时间争持”下去,说不定就会有所收获的。可就在“献诗”的行动过后不久,李静却悄然消失了。程璐后来才知道,他竟东渡扶桑,留学日本去了。从此,李静在程璐心目中定格为一个出尔反尔的小人了。

事实上,真正与程璐有过恋情的是冯汝劢。

那是在程璐北大旁听期间。

程璐在逃婚离家后,由太原辗转赴京,是受组织派遣在京晋两地学潮互动处干事的。为便于工作,他们在北大举办了几次山西学子联谊会。

程璐是联谊会的具体组织者。她那活泼健爽的性格、娇美靓丽的形象使她在每次活动中都成为最引人注目的一个人。活动现场遍撒她的足迹。大约是在第二次活动期间,程璐发现,无论她走向哪儿,总有一双闪闪发光的眼睛在追随着她。那是一个面色黝黑神态有几分调皮的青年。程璐觉得他有几分面熟,可就是记不起他是谁来。记不起就不再记,在那样的场合,程璐是无暇心猿意马的。可是那青年却主动靠上来找她说话了,且是一开口就与众不同:“听你说话,带着一股水旱码头浓烈的泥腥气。小姐一定是碛口人吧?”程璐微怔,接着笑了:“你才是一身的二碛滩水腥味呢。你是谁?”问过了,忽然一拍脑袋道:“我想起来了,你一定是冯家会冯汝劢。”

对于这个冯汝劢,程璐很“熟悉”。熟悉不是因为见面多,程璐最多只见过一次,而是父母一向将此人当作楷模,向她反复宣示教化的结果。当然,在水旱码头碛口,也不是只有她的父母将此人当了楷模,几乎所有商家莫不如此。也难怪,冯家祖上在清朝道光年间连出三个举人,而冯汝劢是吕梁有史以来第一个北大文科生,真是够风光的。

程璐向冯汝劢伸出了手,说:“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冯汝劢却不与他客套,伸出一根指头在她身上点点厾厾,神神秘秘道:“一、二、三、四、五……瞧你身上粘着多少人的眼珠子。”程璐说:“谁叫咱碛口女子生得千娇百媚来着!”冯汝劢道:“别臭美了。恰恰相反,是你太丑了,丑得招眼。瞧你那鼻子,简直是一对朝天的烟囱。我一看见你就不由朝着天上看。你知道为什么?我是担心下大雨啊。你想想,天上一下大雨,还不呛死你……”

程璐未听他说完,就笑得直叫肚子疼。她的鼻子是稍稍有点朝天,这家伙真是哪壶不开专提哪壶,提还不是悄声提,是大叫大嚷着提,真是顽得可以。这样一个顽皮的家伙怎就考上了北大文科,真是老天的错爱!

程璐装作生气的样子,狠狠瞪他一眼,朝一边走去。没想到冯汝劢竟又没皮没脸跟了上来,用纯粹的碛口方言对她说:“怎就生气了呢?担心嫁不出去啊?不要怕。洒家一向肯为朋友两肋插刀,你要嫁不出去,找我啊!洒家今年二十有一,尚未婚配。洒家愿学诸葛孔明,专娶一个丑妇在家。”

冯汝劢学着梁山好汉的口气,一连几个“洒家”硬是将程璐又逗笑了。

冯汝劢是学历史的,可对历史好像远没有文学感兴趣。对中国古典文学自不必说,对西洋文学和国内文学革命以来的作家作品也是如数家珍。只要一说起文学来,冯汝劢的面孔就为一种庄严神圣的光华所笼罩,在那里你就休想再找到一丝蛮顽调皮的痕迹。这时,原本黝黑清瘦的他往往就变得腴体丰神光华四射。程璐也偏爱文学,当年在省一师还参加过一阵子文学社的,只是后来革命了,在革命队伍中少有同好,也便无从表现。现在冯汝劢的热情执著竟将她久存心底的文学之薪点燃起来。畅谈文学,成了程璐的业余爱好。此时她才发现,她的周围原来有着数不清的“同好”,尤其要紧的是,原来文学和革命并不矛盾。恰恰相反,文学的本质正是“革命”。文学,使她与一班年轻人更接近了,使她具有了更强的凝聚力。程璐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滋润。那是一种生命的滋润,是一种漫遍全身的痒酥酥的舒坦。程璐忽然很在意起冯汝劢对自己的评论来。程璐问冯汝劢:我真的很丑?我的朝天鼻子就那么难看?冯汝劢一脸坏笑地说:丑啊,难看啊!不过,也不是没有法子诊治。程璐扁扁嘴道:你倒是给我开个药方。冯汝劢当时正喝茶,就用指头蘸了茶水在桌面上大大写了一个“爱”字。随又补充:异性的爱会让一个丑妇变作美女的。程璐说:既是如此,本人就试试。冯汝劢欣喜若狂,道:太好了,太好了。程璐说:可惜那“异性”绝不会姓冯。冯汝劢故作痛不欲生的样子呜咽道:万能的上帝啊,请用您无尚高超的智慧,拯救这误入迷途的可怜的羔羊吧。阿门!此后的一段时期,程璐与冯汝劢接触更频繁了。程璐不得不承认她是爱上这姓冯的小子了。

然而,也许正是这频繁的接触,最终还是将他们分开了。

“裂变”是从一次京晋学生代表的联欢开始的。当时程璐朗诵了郭沫若的一首诗:

我崇拜创造底精神,

崇拜力,

崇拜血,

崇拜心脏;

我崇拜炸弹,

崇拜悲哀,

崇拜破坏;

我崇拜偶像破坏者,

我崇拜我!

我又是个偶像破坏者哟!

……

联欢结束后,冯汝劢雇了辆黄包车送程璐回到下榻处。程璐余兴未尽,拉住冯汝劢继续说话。

程璐问:“我的表现怎样?”

这当然是指诗朗诵了。冯汝劢反问:“你喜欢郭沫若的诗?”

程璐痴迷地说:“那是自然。‘我是一条天狗呀!我把月来吞了,我把日来吞了,我把全宇宙来吞了。’‘梅花呀,梅花呀,我赞美你!我赞美我自己!我赞美这自我表现的全宇宙的本体!’‘不断的破坏,不断的创造,不断的努力’——听听,这多有气势呀!多叫人精神振奋,多叫人荡气回肠呀!我就喜欢这样的诗。你呢?”

冯汝劢深望着程璐摇摇头:“不,我不喜欢。我喜欢的诗是这样的:‘撑着油纸伞,独自徬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或是:‘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或是:‘笑的是她的眼睛、口唇,和唇边浑圆的漩涡。艳丽如同露珠,朵朵的笑向贝齿的闪光里躲。’”

程璐看见,沉浸在诗情中的冯汝劢脸色微酡,目光迷离,仿佛正在轻轻地走进一个梦境。程璐不禁也被感染了。她的内心充满了柔情和讶异。可是随即,她警觉起来了:这有点像是布尔乔亚情调呀!这东西自己曾经无数次在同伴们身上发现,无数次批评过的呀,怎么眼下自己身上竟也滋长出来了呢?

“没劲!”程璐坚定地撇撇嘴,对冯汝劢说,“没劲!软绵绵的,你有病呀?”

如果说这次“裂变”还只是一条细细的痕纹,那么,此后不久关于“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引发出来的争论,就使他们的分道扬镳成为必然。

“这是什么文学呀,冷冰冰,干巴巴,满纸血污,千篇一律。”

“那么,阁下以为文学应是怎样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或是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我不是……我是说,”冯汝劢前言不搭后语地辩解,“文学这种东西……总之,为什么非要把文学分成这个阶级哪个阶级的呢?为什么文学非要剑拔弩张、人为地鼓动仇恨呢?”

“人为地鼓动?你是说把文学都弄成《边城》那样的,好给被压迫者被剥削者注射麻醉剂?”

“首先,你对《边城》的理解是错误的。其次……”冯汝劢渐渐地从容起来,振振有辞地说,“其次,我也不赞成《边城》以理想取代现实的书写方式。可我总觉得,文学如果反映的是人性的善恶美丑的话,她就一定会更丰赡、更耐读、更湿润,更……”冯汝劢顿住了。他发觉自己用了一个不太确当的词。湿润?怎么能是“湿润”?可一时又好像想不出更贴切的说法。这当儿,程璐已将一根指头戳到了他的鼻子下。

“你……”程璐的指头纤纤的,几近透明。那时一缕阳光从窗櫺间照进来,轻轻地抹在她的指尖上。那指尖微颤着。那战栗仿佛传染般,令她的花苞般美丽的唇也战栗起来。她终于没说出后面的话,只是迅速地转过身去背向了他。片刻后,她的身影便在他的身边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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