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雷雨洗刷过的仲夏之夜,蛙鸣虫躁,柔和的夜风,夹带着月桂的芳香扑面而来。我坐在开了窗的小车里,望着车窗外流动的车辆,街灯昏暗,车灯如炬,我可以看见地面上被雨水冲得坑坑洼洼的沙地。车子从一个坑洼冲过去,狠狠地颠簸了几下之后转进了一条小路,那条道没有路灯,很黑,也很不平坦,车子一颠一簸地前行,我隐约看见了路两边成排的香蕉树。
虫鸣声更加喧嚣,青蛙的鼓躁声更加猛烈,泥土的芬芳气息席卷了我敏感的神经。我抬头望见了天上的月亮,一半明亮一半隐在云层中,风轻云动,很容易就可以捕捉到月亮溜圆的本来面目。
车子还在前进,香蕉林黑色的影子不急不慢地向后退去。我抽回身,小声对身边的滔哥说:“老公!就吃顿宵夜,用得着跑这么远吗?”
滔哥的眼睛在昏暗的车厢里显得特别明亮,他望着我莫名其妙地问:“你害怕了?”
我向他面前靠了靠,说:“我有点怕黑!”
滔哥伸手揽住了我,“老公就喜欢你这娇柔的样子。”
我迅速直起身子,点着他的胸问:“那你不喜欢我拿枪的样子?”
“危难时,冲锋陷阵;太平时,似水柔情。两个样子老公都喜欢!”滔哥捏着我的脸蛋说。
我打着哈欠把头重新埋进他怀里,我懒懒地问他:“到了没有?我都想睡觉了!”
“你先睡一会吧!到了我叫你。”黑暗中,滔哥一边说话一边伸出一只手贴近了我的前胸,我朝车门口躲避了一下,他的手继续追上来握住了我的一边胸。我伸出一只手狠狠地揪了他的手臂一下,他飞快地把手缩了回去,然后,他把嘴贴近我的耳边,小声说:“你太狠了,使那么大力捏我。”
我小声回敬他:“你脸皮真厚!这里还有三个人。”(车里有海豹、光头,另外还有上次和我们一起买手机的男青年,他叫曾禄安。因为他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熟悉长洲的情况,所以被光头暂时指派在滔哥身边。)
滔哥正要说话,突然一辆摩托车从车后贴了上来。滔哥伸手将我面前的玻璃按了上去,并把我拉到了他身边。摩托车从我坐着的右边慢慢通过,我看见车上除一个带全盔的车手外,另外还搭乘了一个头戴全盔的男人,摩托车越过我们的小车,在前面若即若离地跑着。车后架下红色的灯光下可以清楚地看见车身没有挂牌,我的心猛然颤动起来,一种不安的情绪在心里悄悄躁动。
很快又有两台摩托车跟了过来。他们并不急着超越我们,也像前面那辆车一样若即若离地跟着我们的车。摩托车烟管里发出低沉的“哄哄哄”声,在黑暗的夜空盘旋徘徊;他们没有开长灯,只开了一盏低灯,橙黄的车前灯光在黑暗的道路上扫射,将两边香蕉林的影子映得时而清晰时而幽暗。而小车前那台摩托车的红色尾灯随着起伏的路面跳跃,就像一盏飘忽的神秘鬼火。
我的感觉告诉我,这几台摩托车是在护送我们。如果不是保驾护航,海豹与光头不会那么镇定。他们也许有他们的算盘,但我有我的心计,我从手提包里取出了手枪,滔哥一把按住我的手,他紧张地问我:“小叶!你干什么?”
我神秘兮兮地对他说:“我想保护你!”
“有人要对付我吗?”滔哥说。
“你没发现前后几台车很诡异吗?”我握着枪说。
“小姐!这是路!这路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你就不许别人过吗?”光头在前面一边开车一边说。
我不想理他,一只手拿着枪,趴在窗口透过玻璃朝外望。此时,弯弯曲曲的道路上多了好几台车,有摩托的灯光,也有小车的双柱灯。滔哥像个局外人,仰着脖子靠在皮椅上,不知在想什么。
“小姐!小心别走火了!”光头在前面冷冷地说。我恨不得举起枪,点爆他闪光的秃头。
香蕉林终于过了,我看见了一片泛着幽光的鱼塘。在一大片被鱼塘包围的塘基上,现出了一排黑色的小屋,也许是发现了我们的车队,有两只狗在屋外疯狂地吠叫起来。那两只狗的叫声很高亢,我仿佛听见了鱼塘里的鱼儿惊跳的声音。小屋门外的灯光亮了起来,接着一束强光射了过来,那是备用灯的灯光。
我们小车炽白的灯光映在鱼墉的水面上,惊起水里的白鳝鱼在水里扑腾打旋,一道道银色的弧光在水面上跃来跃去,水里泛出蓝蓝的凉气,与香蕉林弥散开来的雾气在小道上交锋汇合,化成轻清透明的薄雾。
第一辆摩托车驶到了那间屋子前,我听见一个男人喝狗的声音,那狗嘤嘤地鸣叫着渐渐没了声音。
光头把车向右横拐过去,从鱼塘中间一米来宽的小道驶过去,直接驶进那小屋的前面平坦处,然后调转车头才停车。
海豹最先下来,他为我和滔哥打开了车门。
一个手执蓄电池备用灯的男人出现在我的视野,他大概有四十来岁,背微弓,头发又稀又短,棱角分明的方脸,不知是不是灯光的问题,他的脸膛乌黑,显得他的双眼灼人般阴鸷,他鼻子很大,嘴巴也很大,穿着一件已经洗得看不出颜色的浅色汗衫和深色中裤,或许是出于礼貌,他没有把灯直接照在我们身上,而是把灯往地面照,我瞥见他趿着一双蓝色的人字拖。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停放着刚才的那辆无牌摩托车,摩托车虽然已经熄了火,可车上的两个人并没有摘下头盔也没有下车,他们单腿点地,坐在摩托车上。
“鱼佬!宵夜煮好没?”光头走到那拿备用灯的男人面前问。
“煮好了!在里屋呢!”那男人弓着背应着。
“叫大佬!”光头对那男人说。
那男人点着头叫“大佬好”,滔哥挥了挥手。那男人偷偷望了我和海豹一眼,悄悄退过一边,他说:“大佬!您先请吧!”
海豹贴在滔哥身边,滔哥拉起我的手朝那用红砖堆砌而成的石棉瓦房走。瓦房中间有一张特别大的门,门上亮着一盏电灯,那灯泡因长久没有擦洗,裹上了一层层厚重的灰垢,使它的光浑无法发挥到极致,周围的一切变得昏黄阴暗。
跟在我们小车后的两台摩托在直道上停了下来,车灯全熄,午夜的清冷月光照在那些人的身上,我远远地望见他们端坐在摩托车上,他们头上头盔上的镜片闪着清冷的光。
我们刚才走过的小道上,又开来了好几辆车,有小车也有摩托车,那些车好像得到了同一道指令似的,排成直线,全部停在那条道上,灯光全熄,我看见了幽暗的小道上有红光在闪烁,随即,我嗅到了空气中的香烟味道。
我一直紧紧握着手枪,我的心很乱,就像那在水中打旋的白鳝鱼,躁动不安,不安躁动。我害怕肖健跟在我的后面,我担心他不会听我在宾馆对他说的话“没事不要找我,有事我会联络你。”我一次次悄悄在心里安慰我自己,肖健不会再爱我,他知道我喜欢滔哥,他知道滔哥待我如珍如宝不会伤害我,他没必要再来保护我。可是,不知为什么,无论我怎么安慰我自己,我都不能将心平息下来。我握枪的手渗出了冷汗,然而我不能露出半点惊慌的痕迹。我把笑容挂在脸上,对坐在圆形餐桌前的滔哥说:“吃顿宵夜,弄得好像在拍警匪片,要不要这样小题大做?”
滔哥侧着脸望着坐在他身边的我,他嘴角轻扬,笑着问我:“如果真是拍电影,你说现在滔哥像警还是匪?”
我靠近他小声说:“我和你就像匪佬匪婆!”
“我说像贼佬贼婆多点。”滔哥笑着说完,坐在他身边的海豹突然笑出声来,“大佬!我们可不是贼!呵呵!”
坐在我对面的光头没有笑,他镜片后的眼睛如寂静的夜空,看不出一丝色彩。他帮滔哥与海豹装了一小碗鱼片粥,他冷着脸说:“吃粥吃粥!”他说完,望了望我面前的小碗,他顿了顿,还是举起不锈钢汤勺帮我装满了粥。接着,他帮自己装了一碗粥,他一边放钢勺一边说:“把你那破枪收起来,别不小心走了火!”他说话的时候望着他自己的小碗,好像他的话是对他自己说的。
我毫不客气地瞪了他一眼,撅着嘴把枪塞进了手提包里。
小屋的主人自从把碗筷摆放好,把一大煲粥端上圆台后,不知去了哪里。我看见诺大的一个大厅放了好几张圆台,大门已经关闭,我只能从两个窗户观看外面的世界。外面一片朦胧,我依稀看见那两个摩托佬在窗前抽烟,红色的火光一闪一闪,像暗夜的鬼火。
我发现房间没有吊顶,我可以看见黄色的木梁,木梁上装着好几把正在有气无力旋转的吊扇和三四盏染了尘的日光灯,借着日光灯的灯光,我望见了屋顶灰黑的石棉瓦。
“滔哥!这可是上等新鲜的白鳝粥,味道很好的。”光头用白瓷汤匙一边搅动碗里的粥一边说。
“小叶!吃多点!”滔哥伸出一只手拉了拉我,说道。我拿起瓷匙对他笑了笑。
我轻轻地吃着东西,他们几个男人也低头吃着粥,大家都小心翼翼,没有发出半点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