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乾皱皱鼻子,牢房的味很怪,湿霉加上马桶的异味,让他差点吐出来,整个空间十分昏暗,只有两边几盏油闪着昏黄的光。被风一吹,就灭了两盏。
这儿应该常年不见太阳,空气很浑浊。
当当当,牢头敲着铁栅栏,喊道:“开饭喽,都他娘的滚起来吃饭,迟了可就没了。哼,什么味?熏死我了。”
丁乾迅速地从稻草上爬起身,抢在栅栏前,抓起地上碗里的糠菜团子,就往嘴里塞,末了又一气喝光了一碗野菜米汤。
“靠,真苦啊。”丁乾咧着嘴说。
“嘿嘿,小胖子,真没看出来啊。”同牢房的大胡子说:“这种猪食你都能吃得这么香,你是饿死鬼投胎吗?”
“呵呵,有得吃总比没得吃好。”丁乾搔搔头说。
“哈哈哈,看不出你倒是个实诚人。”大胡子挪近了一点,问:“说说,因为什么被关了进来?”
“也没什么。”丁乾说:“只不过打伤了个秀才。”
“啥西?”大胡子瞪大了眼晴,说:“你可比老子牛掰多了,竟然敢打读书人?”
“读书人有什么了不起?”丁乾撇撇嘴,说:“他们和咱们有什么不一样,不都是爹妈生的吗?”
“哈哈哈,这话听起来顺耳。”大胡子又挪近了一点,说:“不过,小胖子,估计这回你要惨喽。”
“为什么?”
“什么都不懂,你就敢打人?”大胡子冲他翻了个白眼,说:“老子一个五品参将,仅冲撞了一个小小的七品山阴知县张奎永,就被关了进来,更何况你还是个白丁?”
嘶,丁乾倒吸一口凉气,猛然间想起,大明朝有功名的读书人地位极高,武将就算见了,比自己低两级的文官,也要下马施礼……
“呵呵,别净聊我了。”丁乾问:“说说你为何冲撞了张知县?”
“哼,想起这事就窝火。”大胡子狠狠一拍大腿,说:“我的一位远房亲戚,想省些朝廷赋税,便将自家田产寄名在这城里的候家……”
“啊?又是候家!”丁乾忍不住叫了一声。
“他妈的,你别打岔。”大胡子瞪了他一眼,又继续说:“这几年,吴大人在浙江,推行一条鞭法,所以我的亲威又想要回田产,谁承想候家竟然翻脸不认人,污赖说田产本就是候家的产业,我这位亲戚没了主意,便托我去出面说项……”
听完了来龙去脉,丁乾忍不住道:“吓,张知县一定收了候家的好处。”
“他娘的,他们是摆明了,合起伙来坑害老子。”大胡子紧握着双拳,说:“等老子出去了,一定在吴大人面前告他们一状。”
“嘿嘿,可惜你没有证据。”丁乾说。
“那怎么办?”大胡子豁然起身,说:“就眼睁睁看着他们,继续为祸乡里、坑害百姓?”
“所以,大伙都要帮吴大人推行一条鞭法。”丁乾说:“呵呵,说白了,那些士绅收取百姓的寄名田产,其实就是替朝廷收税,抢国库里银子,长此以往国库空虚,朝廷拿什么来防涝治旱、赈济灾民、抵御外敌?”顿了顿,又说:“张相(张居正)在全国推行一条鞭法,正是为了根除弊端,但是推行新法,无异与断了这些士绅的财路,他们不合起伙来,和你拼命才怪?”
大胡子吃惊地瞪大了眼,张开的嘴巴能吞下两颗鸡蛋,过了好会,他才渐渐地恍过神。
“行啊,小胖子!”他用力一拍丁乾的肩膀,说:“没看出来你还真有两下,简直和吴大人说的一模一样。”顿了顿,又说:“呵呵,聊了大半天,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丁乾,你呢?”
“我……我叫……”大胡子忽然变得有些忸怩,说:“我叫李二妞。”
“哈……”丁乾忽然指着他,说:“怎么看,可不都是个大傻妞吗?”
“他妈的,讨打!”啪地一声,大胡子的巨掌,已结结实实地印在丁乾的屁股上。
接下来的两天里,大胡子和丁乾的友谊,迅速升温,他不但跟丁乾学会了,一种叫‘狼吃娃’的三子棋,而且还为此欠下了一笔不小的赌债,当然,丁乾在得意忘形之际,屁股上也添了不少的青印。
第四天一大早,外边便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牢门刚打开,知县张奎永便领着,县丞、主簿等一众官吏,匆匆地走了进来。
张奎永径直来到关押大胡子牢房的栅栏门前,一拱手,说:“下官一时糊涂,冲撞了李将军,还望将军海涵。”顿了顿,又说:“哎,如果当时将军便说自己是巡抚府的参军,就是借下官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把您关到这儿来呀,如今吴大人向下官要人,下官进退两难,还请将军不计前嫌,移步出来一叙。”
“呵呵,你说关就关,说放就放。”大胡子鼻孔朝着天,说:“那我成什么了?吴大人又成什么了?”
张奎永的面色越发通红,说:“咳咳,李将军,再怎么说也事已至此、无法挽回,只要您肯出来,下官认罚。”
“呵呵,这可是你说的?”大胡子正了正衣衫,说:“我亲戚的田产怎么办?”
“如数奉还,当然是如数奉还。”张奎永说。
“哼,这还差不多。”
“噢?这么说,将军肯出来了?”
“等一等,还有件事。”大胡子一指早已目瞪口呆的丁乾,说:“我这位小兄弟,你打算怎么处置?”
“哦,这可有些难办。”张奎永搓着双手,说:“这个,毕竟他打的是一个功名在身的秀才。”
“狗屁,明明是那个秀才调戏民女在先,我兄弟揍他是伸张正义。”大胡子牛眼一瞪,说:“怎么到你这儿就变味了?”
“是是是,将军说的是。”张奎永说:“的确是伸张正义。”
“呵呵,那你知道怎么办了?”
“是是,下官立刻下令放人。”
………………
望着书桌上的《寒江独钓》图,徐文长满意舒了一口气,准备用章。
这时,崔教谕却勿匆地闯了进来,说:“天大的好消息,恩师,丁乾给放出来了。”
“果真?”徐文长手一颤,图章掉在桌上。
“千真万确!”崔景瑞说:“而且他人就在门侯着。”
“哈哈哈,快让他滚进来。”……
丁乾若无其事地走了进,一双眼晴滴溜乱转,悄悄打量着屋里的摆设。
这时,只听徐文长突然问:“呵呵,小胖子你老实交待,你使了多少银子,张奎永那小子才肯放你?”
“没有啊。”丁乾瞪大眼晴,说:“没花一两银子。”
“放屁放屁,当我是傻子吗?”徐文长紧盯着他,说:“姓张的那小子,是有名的雁过拔毛,就连石头也想榨出二两油来,岂能白白放过你,实情到底如何,你快如实招来?”
“老头,干嘛恁大的火气。”丁乾耸耸肩,说:“实情就是,小子我命好,碰上个叫李二妞的狱友。”
“还敢胡诌?”徐文长敲着桌子,说:“女人岂能与你关在一起?”
一旁的崔教谕闻言却眼前一亮,插话道:“恩师且慢,李二妞确有其人,他是巡抚衙门的参军。”
徐文长闻言一怔,略加思索,便已猜出其中大概,于是便大笑着说:“臭小子,你倒是好狗运,快说说,你是怎么搭上巡抚衙门这条线的?”
不愧为当世第一才子,这智商爆棚了。丁乾暗赞一句,当下便老老实实地说:“那我被扔进大牢后…………,张知县畏惧吴巡抚,便只好放了我。”
一席话说完,徐文长、崔景瑞面面相觑,张大嘴巴久久说不出话来,过了不大会,徐文长突然纵声大笑,抓起桌上的《寒江独钓图》,刷刷几下撕得粉碎。
“恩师,此为何意?”崔教谕问。
“该出手的人,已经出手了。”徐文长望着屋顶,说:“所以,这画已经没用了。”
“可是可是。”崔景瑞看着满地的碎屑,说:“为了画这幅图,你已经两日不休不眠了。”
“别说没用的。”徐文长摆摆手,说:“不就是一幅画嘛。”
丁乾闻言心中一动,连忙趴在地上,将几块较大的纸片,重新拼在一起,低头一瞧,只见上面写着一行小字:善言兄雅正……
天哪,为了救自己出狱,这老头居然屈尊向巡抚大人送画,可他是多么孤傲的人啊!
“徐先生!”丁乾深施了一礼,说:“我想拜你为师。”
“噢?你为何前倨而后恭。”徐文长说:“呵呵,我还是觉得你叫我老头,听起来比较顺耳。”
“小子不敢。”
“没劲没劲,太不好玩了。”徐文长摇摇头,问:“说吧,你为什么要拜我为师。”
“因为我想增长学识,变得更有才华。”
“这理由太假。”徐文长说:“我想听真话。”
“好吧,我想当官,而且想当大官。”
“呵呵,不坏不坏。”徐文长问:“说说,为什么想当官。”
“我想好好活下去,不想再被人关进牢里。”
“好,这个理由足够了。”徐文长豁然起身,说:“你现在已是我的关门弟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