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百日宴是一定要办的。本来大王子出生已经是这样的悄无声息了,再不大办一次宴席,大王子的身份如何知晓于四海八荒?”安初正襟危坐,诚然是一副忧国忧民的忠良模样。
我与未岷暮暮忙不迭地点头:“是,很是,便请郡主费心安排罢。”
安初稽首再拜,退下了。
我与未岷暮暮齐舒了一口气,松了身形,该歪着的歪着,该倒着的倒着。
情伤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对待方式。概括起来也不外乎两种,一者动一者静。动的么,我曾见到一个闹腾的极厉害的,搅得四海八荒没个安静的地方,最终吵烦着了那人,被他一掌按到了东海最深处去。故而我一直认为静的好,不会给别人增添困扰。但是见识安初的手段后,我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了。这世上原有种人,是善于将自己装的波澜不惊,而将周围折腾的鸡犬不宁的。然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这许多年下来,始煌宫上下已形成固定应对流程,得知安初婚事再次失利的消息,无人指挥,便有条不紊地展开。
各处执事从安初殿中进进出出,请示大小事项。例如未岷的书房的排书方案,宫中诸殿的修漏水虫蛀情况,数十年的账务明细重新核对进程.......总之让安初没有一刻清闲之时,无暇去伤情就对了。然毕竟安初屡战屡败这么多次了,书房的书已经不堪折腾,诸殿休整的固若金汤,账目明晰的连一个标点符号都不错。执事们绞尽脑汁寻找新的可查漏补缺之处,就找到了阿暖头上。
安初忙的脚不沾地,始煌宫闹得鸡飞狗跳。暮暮被闹的去了军中,未岷只到我这里躲清净,我忧虑地看了阿暖:她这个百日宴该得多大排场,且别折了阿暖这丁点大娃子的福气啊。
不过阿暖其实早已过了百日,周岁倒还没到。我感觉他比别的孩子要早慧些,还是这样小,他已经会做很多很丰富的表情,跟他讲话他也会做出听着的样子。最主要的是,他很会缠人。
每次我要把他交给旁人的时候,他都会扒拉着两只小藕节似的小胳膊紧紧抱住我胳膊,小脸也紧紧贴上,小脚乱蹬,诚然是一副生离死别的模样,从而每次都成功地拖延上半个时辰的时间。
未岷笑道:“阿暖与师尊这样投缘。”虽然痛恶阿暖他爹,他对阿暖却是极好的。尽管政务繁忙,他坚持把阿暖安置在他寝宫,由他亲自带阿暖,这不上许多天,除了哺乳这一项碍于生理所限他不能做外,其余的穿衣服、换尿布、洗浴、哄睡、陪玩等等养孩子需做的事情,他已是极为娴熟。每当我看到他如泡茶般优雅潇洒地给阿暖换围兜时,总有一种不敢置信的诧异:“再不想你能做来这样细致繁琐事情。我想象里你若是有了自己的孩子,该是个严父的模样。”
“做这些细致繁琐事情与做严父并不冲突啊。”他把阿暖高高举起:“等你长到这么高,就什么都让你自己做,爹爹只专心做严父.......来,叫声爹爹听!”
我笑道:“哪里就这么快会叫人了。”
然阿暖淌着口水的小嘴却着实啊呀啊呀叫了两声,听起来,倒也颇有个“爹爹”的雏形。
未岷笑得合不拢嘴:“师尊你看你看,阿暖会叫,会叫的来!”
诚然我也高兴的合不拢嘴。
“乖儿子!”未岷狠狠亲了他小脸一口:“来,再叫你娘亲一声,娘亲——。”
许是这两个字发音要比爹爹复杂许多,阿暖叫了半天,我细细分辨了半天,也只是个“呀呀”的声音。我颇有两分沮丧,随即又想不对:“他叫你爹爹,叫我娘亲......这个辈分不对呀。虽然对外讲阿暖是挂在无忧殿夫人名下,我们自己该怎么着还是得怎么着。”
然而未岷却肃穆了神色道:“这诚然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单亲家庭的小孩子,总要比健全家庭里的难带些的。师尊想啊,虽是有我充当他的父亲,然小孩总是依赖母亲多些的。他见别人都有母亲,偏偏他没有,心里难免就多想些,想多了难免就精神葳蕤,精神葳蕤就不能上进,不能上进就会学坏,学坏了长大了就是个纨绔子弟......唉,师尊,你怎么忍心我们聪明可爱的阿暖长成个纨绔子弟!?”
“啊?”这如何绕到我头上来了,我想想道:“这道理固然是对的......”
“所以还是请师尊屈尊下,把自己当成他的亲娘亲才好。”未岷仍是极严正的模样。
“应该是你赶紧娶妻才对。”我这次倒是很快找到问题点所在,摆出那老妈子的模样,切切与他讲:“我看那妖族的璇瑰委实不错......”
“我没看出有什么好的。”未岷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转了身逗阿暖。
他这样子又让我想起那日在安临城客栈中的问他的那问题,他一直没给我准确答复。然我话到嘴边,想了又想,终不敢再提,唯恐再刺激了他那脆弱的小心肝儿。
我在这厢惦念妖族的璇瑰,不想她原也是惦念着我的。那日是阿暖的百日宴的正日子,我难得的掐准了时间从沉睡中醒来,然眼前不是熟悉的静火红莲,也没有未岷或暮暮相侯。所在的地方,石柱垂空,碧水湍湍,磷光成雾,是一个空旷的石洞,空气中弥漫的,是张扬的妖气。
“无忧殿夫人?”立于嶙峋乱石上的婀娜女子轻盈转过身来。
“你是......妖族的璇瑰?”我诧异道:“这是哪里?是你把我带来的?”
璇瑰飞身到我面前,弯身很没礼貌地抬起我的下巴,我看到她的容色虽优雅,却遮掩不住眼角眉梢一股伤心,心中已然猜到了几分。
“久闻夫人大名,一向无缘深交。今日一见,果然是闲花照水,我见犹怜,不负‘无忧’二字。”这般酸溜溜的话,果然被我猜到了,皆是这“无忧殿夫人”惹的祸。我笑笑道:“好说,好说,我也久闻姑娘大名。早就想请姑娘到始煌宫坐坐了,却不料,是我先叨扰姑娘了。”
我想我这话说的极客气的,不料这璇瑰听了脸色倏地沉了下来,冷冷道:“夫人还真把自己当成始煌宫的女主人了呢。您的好意,璇瑰心领了。”
这小妖也是个心眼多的,真是不招人疼。我把她的手拉开,懒懒问:“姑娘大费周章将我带到这里,却连茶也得没一杯,这是什么待客道理?”
璇瑰轻轻笑声,蹲下身来,脸凑到我面前,道:“并不是我要将你带来,却是受人之托,夫人猜,他是谁?”
我仍是懒懒道:“哦,是么?”
她靠的愈发紧了,小巧的嘴翘起好看的弧度:“是风意呢。”
我的脑中有瞬间的天翻地覆。
“我带你去见他,可好?”璇瑰的声音里,满满的皆是诱惑。
我将指甲深深握进掌中,才得保持清明,镇静问她:“你是哪里听来风意这二字的?”
“你看,他就在那里等着你呢。”璇瑰站起身,明净如玉的手指划过好看的曲线。
我终是忍不住顺着她的手瞧了一瞧。
璇瑰以袖遮面扑哧一声笑了:“却原来,你果然是爱着别的人的。”
我垂下眼睑:“那又如何?”
“对于一个会在梦中呼唤别的男子的名字的女子,对于一个时时刻刻隐藏着自己真实心意的女子,未岷君那样高傲的人,是怎样地爱着她呢?”璇瑰长裙曳地,顾影徘徊:“我不能明白。”
我以手支腮躺下,好心好意地教导她一句:“****之事是两个人的事情,本就不需第三个的明白。”
然我这好心诚然是扔给了驴肝肺。“你根本就不值得未岷君爱。”她恨恨地激起了一帘水幕:“我也绝不相信他爱你!”
水幕铺天匝地,将我禁锢于其中。璇瑰甩袖离开了。
我颇感无聊,打个哈欠,继续睡觉。
然许是没有静火红莲滋养,这觉睡得很不沉稳。
乌云密布,夜如泼墨。我看见我落于绝壁之上,满身的血污。我挣扎着想站起来,但是身上虚弱已极,连这样简单的事情都做不来。而吞吐着紫色光芒的神兵已然抵在了颈间。
“不愧是轩辕剑,我输了。”我并不慌张,视那轩辕神剑如无物。
面前那人的面容隐在黑暗中,只清越的声音坚毅无情:“事到如今,我自然是要杀了你。让你死在我的剑下,也算是我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我慢慢拭去七窍溢出的血,蹙眉道:“若是今日你我的处境互换,我是不能杀你的。并不是说对你还有什么余情未了,只是我向来不肯辜负自己说出的话。曾与你说过的那许多甜言誓言,如今虽不能兑现却也不能让它们徒化作一场笑话。你以为呢?”
黑暗这样重,我始终看不清他的脸庞与神情,他似是轻笑了一声:“你这算是在讨饶么?你做下那许多孽,我如何能够放过你。那些曾经的话,我原可以不相负,只是这世上不可相负的,终究不只男女之情一事。”
“哦,”我拉住轩辕剑,勉强站起来:“你不愿负天族的培育之情,我也不愿负龙吾的兄妹之情,所以,能被负的,只有你我之间的情,这情啊,当真是比纸还薄,你说,是也不是?”
“这些没用的话,你原本就知道。如今却又说它何用!”疾光闪电,轩辕长剑洞穿我身体。
我悬挂在剑上,摇摇如落花,脸上却笑得极悠闲极诡异:“记着你说过的话!”
身体这才倒下,顺势坠入悬崖下无边黑暗。
而在神识消散的最后一刻,皎洁月光终于从密云中泄出一二,正笼罩他的身形。一袭青衫飘动如祁连天池雪溶后初现的涟漪......
风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