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要从安初的第一桩婚事说起。那是万年前的事情了,未岷暮暮的爹,先代魔君被人反了的时候的事。
那时候,不仅未岷暮暮叫扔下了归始涯,整个王族也被杀戮一空,唯有他们的五叔,安初一家人安然无恙存活了下来。倒并不是安初他爹修为如何的高深,现今的官方说法是“忍辱负重”,而刻薄些的人则不屑一声“卖女求荣”。
原是因为那作乱者中有一名大将名哥寒星的,在叛乱中护下了他们一家。叛乱成功之后,作乱者之间又是一番争权夺利,最后胜出的,正是这哥寒星。他在初掌了大权后,便亲自登门,向安初求亲,安初她爹据说是“彷徨无法,虚以委蛇”应下了这门婚事。
我只遥遥见过那活着的哥寒星一面,依稀有个剽悍的印象。然万年前,安初不过五千余岁的一个小小幼魔,这哥寒星,是如何一个品位??然又听说哥寒星一直等了将近万年等安初长成与他成亲,期间不曾有别的女人——我只能说服自己:人家的确是真爱呀!
凡人的俗话讲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这哥寒星想是杀孽太重,修的福缘少了些,终究没等到安初成为他的妻子。婚礼那天正是未岷与暮暮图谋复位之时。安初奉上的合卺酒中掺了我亲自调制的噬魂之毒,瞬间让他七窍流血,而他还安慰安初不要怕。
这哥寒星的确了得,在大势已去剧毒攻心的情况下,他还能保持神智使出玉石俱焚的阴毒之术。而此刻穿着大红喜服的安初从人群中走出,手持利剑直指他胸膛,他的术便止了下来,默默无语将小安初看了许久,仰天长笑三声,倒地身亡。
我极疑心就是因为我的计谋,让小安初在她的大喜之日做出这等肃杀之事,冲撞了她的红鸾星,因此才带累的她婚事一直不顺。但是这重顾虑却不好对未岷暮暮说,只能在愧疚之余对安初愈发疼爱两分。
因此此时我见安初又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鼻子便酸了起来,努力地张开狐狸爪子想把她拥入怀中安慰一二,然这狐狸身子实在是太过小巧,努力了半天却也只能抱住她的大腿。我斟酌了下,慈爱且心疼地与她道:“好乖乖,他根破草,叫别人拔了就拔了哈,正所谓陌上柳绵吹又绿,野火烧不尽许多春!”
未岷艰难地咽下口茶水:“好文采!”
安初哆哆嗦嗦地看了未岷:“可是王兄,全是安初的错,安初,安初不合私下与他交往,还透露了些我族的国事军情与他......”
“怪不得呢,最近几次交锋都让他占了上风。”暮暮愤愤道:“说不定他一开始接近你打的便是这个主意呢,这个渣滓......那,这样,你这就冲上去给他脸上抓两道血印子,有我在,不用怕的。今儿个,就让他们妖族在四海八荒面前丢尽这个脸!”
暮暮于战事上是极在行的,于这些人情上却差了点。若安初真按着她说的做了,妖族固然是丢脸,魔族又能好到哪儿去?这样撕破脸皮摆到明面上的爱恨情仇,我是不赞同的。“报仇雪恨什么的,其最高境界乃是己方无辜茫然甚,仿佛什么事情都未曾做过,而敌方已然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悲愤绝望呕血而亡了。”那人曾如此教我。然不及我出声反对,暮暮已把我从安初身上撕掳下来,复一把把她推了出去。
好在安初并没有按着她唆使的做,她只踉跄向着古崇侯走了两步,便小腰一软,萎靡倒地。
暮暮不愧是统军作战的人,此时只两个眨眼,便得了新的主意。她把我往未岷怀中一塞,抓起案上茶盏狠狠摔碎于地:“茶中有毒!”
“安初,安初你醒醒!安初你怎么了?安初你振作点!”暮暮将那安初摇得如风中的小羽毛般:“安初,安初你醒醒,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去见五叔!五叔对我和哥哥恩重如山,我非但没有报答他些许,竟将他的掌上明珠拖累至此险境,我我,为什么饮下那毒茶的不是我,安初,安初!!”暮暮声声悲戚,只是眼睛终究不肯配合落点珠泪,只得用袖子遮掩了。
古崇侯面色即铁青又无奈,强忍了平心静气与暮暮道:“郡主的样子倒不像是中毒,我于岐黄之术上略懂一二,且让我看看。”
暮暮却猛抬了头,悲愤道:“惺惺作态!好你个古崇侯,好你个妖族!你们与我魔族有仇,与我暮暮有仇,尽管真刀实枪冲我来!竟用这种下作手段!我妹妹哪里得罪你们了!她一个闺阁女子,哪里受的这般折磨!”
古崇侯再忍:“公主说哪里话!崇侯怎敢意图加害公主!这其中定有什么误会,且让我先为郡主脉息.......”
“是了,是了!”暮暮做恍然大悟状:“我知道了,定然是这样的,你以前曾与安初有过风月纠葛,如今要娶新妇,却唯恐安初碍了你的好事,便要将她除去!不必多说了,我妹妹身份尊贵,你辱及她便是辱及我魔族,我魔族必与你不共戴天的!”
古崇侯一惊,急急道:“公主此话实是严重了。贵族安初郡主娴雅贞静,四海八荒赞曰世所无双,崇侯虽是曾心向往之,然一向无缘相识,更何来风月纠葛之说!公主的话崇侯万万当不起,亦有损郡主的清誉。还请公主慎言!”
“一向无缘相识?”暮暮袖子略放下些,眯着眼将古崇侯瞅了。
“一向无缘相识!”古崇侯说这话时,面色似乎更青上了两分。
“从无纠葛?”暮暮嘴角含了一丝戏谑笑意。
“从无......纠葛。”古崇侯略低了首,眼中似乎有波光一闪而过。
安初动了下。她本被暮暮抱着,此时将脸埋进了暮暮怀中。些许,细如游丝的声音点点抽出:“安初与古元帅,确是一向无缘相识,从无纠葛。”
“哦,原是如此啊。”暮暮挑挑眉道:“既不是冲着安初来的,那就还是冲着我来的咯。不必说再说了。妖君殿下,古元帅,请备好兵戟,暮暮于长庚再明之时率魔界将士来访!”
众宾客大哗。妖君梵义忙过来跟未岷揖了手道:“未岷君,公主此举实是轻率了。两族大战,牵动万千子民生灵,须当慎之又慎。还望未岷君劝阻公主,莫为些许小事伤了两族和气。”——他却忘了他基本上没和未岷打过什么交道,根本就不晓得未岷的脾性。而熟知的那几位,面上皆浮起了不忍猝睹的神情。
未岷只向他和煦地笑了一笑。起身对暮暮道:“暮暮你确是有些轻率了。四海八荒哪里有这样的,战书都不下一封就开战?”妖君忙不迭地附和:“就是,就是,就是.......”然而待他听到后半句,也就是不下去了。
未岷四顾下,抱着我走到宾客登记之处,就着那登记的喜簿唰唰草就几笔,袖中掏出一枚玉玺呵了一呵盖上,正是“魔帝君之宝”。他略将墨迹吹吹干,把那页纸撕下奉于妖君,仍是和煦笑道:“战书在此。如此,便不轻率了。”
他兄妹这般行径,不说满堂宾客,便是我,这眼珠子也要瞪出来了。这,这真是我教的好徒儿么?唉,唉,唉......
我一遍遍地反思对他俩的教育是哪里出了问题,还没得出个结论,就有人来替我教训这两个不学好的孩子了:“胡闹!”
我猛地抬起头看向声音来处。然帐外漆黑的夜色上一层下一层,扯絮的云朵左一重右一重,任我如何努力去看,却什么也看不到,只有来自云上的浩荡清风吹迷了我的眼睛。
那风掠过我,径直取了妖君手中的一纸战书而去。有清越的声音杳杳远逝:“两族开战,岂可儿戏。这一纸战书,碧且替魔君存着,待魔君想清楚了,再来碧落居取回吧。”
待我再睁开眼睛,长空寂寂,哪里还有那人曾经出现过的痕迹。我甚至连手都没来得及伸出去,只能反过来捂住自己那涌到唇边的绝望。
未岷转过身,依旧和煦地朝着妖君梵义笑:“贵族的福祚当真是绵长的很,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梵义君莫名打了个冷战。
回去的路上,暮暮不无遗憾地嘀嘀咕咕,这妖族虽是国势不昌,然国运却未免好的令人发指,好不容易找个机会下战书都能碰上隐居已久的青帝救场,唉,唉,唉......
而未岷却细心地问我:“身上为何这样冷,是不舒服么?”
我心里空空荡荡,懒怠说话,只摇摇头。
他却仍是追问:“是因见着了故人,故而心中不乐么?”
我勉强笑笑。
嗯,原本倒没有想到这样一个普通的婚礼上,竟得连逢故人。
——然这诚然是一个极不普通、极奇妙的婚礼。许多年后我回首往事才发现,这场婚礼竟牵系了那许多改变四海八荒命运的缘起,只是当时并没有任何一人能够察觉。这冥冥间的宿命,只能叹之以造化弄人四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