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飞扬的尘土自半空之上缓缓落下,在张仲人本就不甚干净的头发上又添加了些许颜料。
他将三星短匕收回怀中,有些脱力一般跌坐地上。
背上的小陆铭兴许是被这番惊天响动给吓到了,在张仲人身后哇哇大哭!
于是张仲人忙将他放下来,抱在怀中轻轻掂动,一边来回踱步一边出言安慰。
正当他被小陆铭折腾得焦头烂额的当口,一声牛哞清楚传来。他扭头看去,只见昨天那个白发老农正骑跨在牛背之上,向着山顶缓缓而来。
“老哥,你这动静闹得也太大了吧?找着墨家了吗?”
老头看到张仲人往自己这边投来目光之后,招着手大声问道。
张仲人倒是有些出乎意料了!这个云门山说高不高,可也绝对不低呀!况且一路之上断崖险坡数不胜数,他一个田间老农是如何带着头牛攀上顶峰来的?
眼看那老农就要来到跟前了,张仲人立马作出戒备,问道:“刚才的动静你听见了?”
老农嘿嘿笑道:“我又不是聋子,这么大声还能没听见?”
张仲人又问道:“那你不害怕?”
老农答道:“这有什么好害怕的?又不是没见过……”
“你到底是谁?”
张仲人往后退了一步,盯着这老农上下打量。
老农也不在意他的眼神,翻身跃下牛背,放开绳索让牛自由吃草,这才笑答道:
“老哥你昨晚漫山遍野嚷着要见我,现在怎么还问起我是谁来了?”
张仲人有点不敢相信。这个看起来没有半点城府,毫无锋芒棱角的田间老农居然是墨家最神秘的巨子?
老农应该是猜出了张仲人的心思,走到他身边,将昨天张仲人送他的酒囊递过去,说道:“怎么了,不相信是吗?”
张仲人还是没敢放松警惕,犹豫了一下才将酒囊接过来,说道:“这些忒不搭边了吧?墨家巨子就这模样?”
老农哈哈大笑,从腰间将自己的酒葫芦解下来,跟张仲人的酒囊碰了一下,喝了一大口酒之后才说道:“老哥你不也慈眉善目的?看起来哪儿像是一个能把云门山劈开半边的人?”
张仲人咧着嘴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也拧开酒囊喝了口酒,只觉得口感不对,原来是被重新灌上了这老农自酿的米酒。于是举着酒囊问道:“你换了?”
老农笑道:“你那酒喝着还不错,就是少了点……”
张仲人这才哈哈笑了起来,跟老农又碰了一下,才说道:“既然你就是墨家巨子,昨天咋不直接跟我说?”
老农答道:“我哪儿知道你找我做什么?何况墨家一族,向来不管江湖之事,要不是担心你把云门山给劈坏了,我还不一定告诉你呢!”
张仲人有些无奈了,抱怨道:“你说你,墨家好歹也位列四大家族,天底下流传着多少你们的故事?你作为墨家巨子,不好好管理墨家也就算了,成天卷着半管子裤腿放牛种地的,成什么样子?”
老农抚了抚胡子,笑道:“墨家巨子怎么了?墨家巨子也是人,不也得吃喝拉撒?再说我墨家好好的,没事我去瞎操心干嘛?而且换句话说,放牛种地有什么不好的?吃穿自给,寄情田园,这是多少人羡慕不来的东西?”
张仲人翻了个白眼,恰好怀里的小陆铭又哭了。他一边哄着陆铭一边对着老农说道:“行吧行吧,你们这些人的怪癖老夫是理会不了,还是跟你说说正经事!”
老农指着他怀中的小陆铭道:“这孩子的事?”
张仲人道:“对呀!我死乞白赖的可不就是为了这瘪犊子!”
老农笑了笑,道:“那不急!你先喂他喝两口酒!咱哥俩有眼缘,趁着这山顶的风光再喝一会儿也不迟!”
张仲人将小陆铭往怀里收了收,没好气的说道:“你个老不正经的,这孩子都要死了,还喂他喝酒?你是故意的吧你?”
老农耸耸肩,说道:“老夫的米酒可金贵,过了这村可就没这个店了!你确定不给他喝点?”
张仲人道:“不就是自家酿的米酒吗?有什么好金贵的?”
老农自顾喝了一口,咂巴着嘴道:“你再喝一口品品看?”
张仲人听他这么说,当真拧开了酒囊小酌一口。可酒过喉咙也没见什么异样,除了满嘴留香之外,跟普通美酒也没多大差别。
张仲人疑惑的盯着老农,想看他怎么说,却见老农也正盯着他,用手做了个轻柔腹部的动作。于是张仲人也没慌着出言质问,开始闭着眼睛试着调理内息。这不运行气息不知道,一运气起来险些惊掉了张仲人的下巴!
原本早间那一剑,他是拼尽了修为斩出来的,险些便要脱力。可现在自己窥察内息,只觉得周身百脉通畅无比,气海当中清朗舒适,完全没有了适才的那种劳累!虽然不至于说助力恢复了多少修为,但的确能够感受得到身体获得的修补。
“这?”张仲人有些不敢置信。刚才没察觉到也就算了,现在有了意识,反到能切实感受到那股滋养。
老农得意的挑了挑眉,说道:“早就跟你说过吧,老汉儿我酿的米酒,十里八乡是头一份!我知道你跟这孩子都身受剧毒,也知道你们来找我是要借用药泉疗治。别急,我看过了,一时之间还死不了人。这酒就是用药泉之水酿造的,先将就喝一点!别糟蹋了!”
张仲人知道了这酒的来历,哪儿还舍得自己喝?忙将小陆铭放下来,小心翼翼地给他喂进嘴里。直到陆铭喝不下去了,才将酒慢慢倒出来,一点一点往他之前被毒镖刺中的地方小心涂抹。
老农笑眯眯的看着张仲人一顿忙活,懒懒说道:“没看出来,你对这小娃子还真不赖!”
张仲人没功夫搭理他,一直等看到陆铭面色渐渐显现出一点红润了才算松了口气,道:“老夫这辈子就收了他这么一个徒弟,能不稀罕吗?”
见小陆铭再次沉沉睡下后,张仲人才又将他包进襁褓中,然后来到老农跟前,嬉笑道:“药泉在你这儿来得容易,要不这酒你就别喝了,再给老夫来一点儿?”
老农忙将酒葫芦抱到怀里紧紧护住,道:“瞎说!这酒酿造可不容易!给你那一酒囊老汉儿都心疼死了,谁让你自己不喝的?”
张仲人道:“别小气呀!你堂堂墨家巨子,难不成还没酒喝?老夫这不是为了救人命吗?”
老农道:“巨子怎么了?巨子了不起呀?巨子的酒不得自己打粮食酿造呀?没有没有!想都别想!”
两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儿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的在山顶上争论了半天,最终还是被无赖的张仲人抢得了半葫芦酒。于是两个老头儿就在云门山山顶上就着秋风秋景,自在地喝了半天米酒,直到正午时分才拉起吃饱了的老牛,晕晕乎乎地往山下走去。
“你说你带着头牛是怎么上来的?也不怕失足跌下去摔个半死?”
张仲人抱着还在沉睡的小陆铭跟在老农身边,玩笑道。
老农也不搭理他,自顾翻上牛背上,说道:“你在各个山头之间穿来穿去,不也没见你掉下来摔死吗?”
说着话,来到一个陡坡,张仲人率先跳了下去,想要看看这传说中的墨家巨子究竟要使出什么样的绝招,带着一头笨拙的水牛走下这么陡的山道。
然而让人大跌眼镜的是,老农并没有按照张仲人的想法施展出什么绝技,只是一声不吭地从牛背上翻下来,然后一把将水牛举到头顶,稳稳当当地走到了张仲人身边。
那头老牛兴许也是习惯了这种方式,竟然没有嚎叫一声!嘴巴里还在慢慢咀嚼着胃里反刍出来的草料,似乎还有一丝享受的感觉。
张仲人算是被这一幕看傻了眼,打趣道:“都说墨家机关镇巴蜀,合着你们都是这么干事情的?我还以为你要怎么着呢!”
老农又翻身上了牛背,一边打着牛慢悠悠的往山下走,一边说道:“好钢用在刀刃上,谁说干什么事都要用到机关术了?”
张仲人笑道:“那也不至于把牛扛下来吧?你那老腰受得住?”
老农眯着眼睛懒懒说道:“你们这些人就是太依赖外力了,要么就听风是雨的。动辄法宝,不然就是御剑,全然忘了人的潜力才是无穷无尽的。
老汉儿今年七十三,当这个墨家巨子也有四十来年了,至少到今天为止,我还没见过墨家机关真正启动过呢!你们在江湖上听到的那些故事也好,演义也好,其实我们有时也在听,反正都是故事嘛,我们听着也新奇。”
张仲人是真没想到身为墨家巨子的老农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照他说的,那普天之下关于墨家的事迹都是假的了?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吧?
于是张仲人便将自己的疑惑讲了出来,不料老农只是静静听着,并不言语。细看时,原来竟是醉了,兀自睡了过去。
张仲人是想笑又不好意思笑,你说这个江湖上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墨家巨子怎么会是这般德行呢?若不是他亲眼所见,打死了也不敢相信!
不过打趣归打趣,张仲人还是不敢小看了人家!
虽然从他身上没有看出半点灵力波动的迹象,但是往往如此,要么都是修为参天的绝世高人,要么就是身怀绝技的个中好手。起码刚才那轻飘飘就将一头大水牛举起来的手段,就不是一般人能搞定的不是?何况还是这么一个老头儿呢?
于是张仲人加快了步伐走到老农身边,跟在水牛旁侧慢步走着,随时提心看着这个睡着了的老家伙,生怕他一不小心就从牛背上栽倒下来,再摔出个好歹。
好在这头水牛走得极稳,遇见什么坑洼的地方还会放慢脚步慢慢淌过去,倒不至于将他甩了下来。
一路无话。
张仲人跟着这头认路的水牛走了大半晌,终于赶在太阳下山之前来到了老农的家门前。
张仲人跟在水牛的屁股后面慢慢走着,眼见已经来到地方了,又不好直接推门进去,于是便上前来将尚在打鼾的老农摇醒,说道:“到家了,巨子!”
老农睡眼惺忪的看了看,确定是自家门前了,才从牛背上翻滚下来,把门打开了让牛先进去,然后才挽起张仲人的手臂往里走。边走边说道:“哎呀,人老了,不胜酒力,让你见笑了。”
张仲人无奈的摇摇头,说道:“知道自己酒量不行还跟人抢着喝?这不是糟蹋东西嘛!”
老农笑道:“不跟你抢着喝,都让你一个人喝完了老汉儿不得心疼死?实话跟你说吧,我那米酒一年也就能酿出来四五斤,平日里都是细口细口慢慢喝的,哪儿舍得像你这样?还给那小孩儿拿去当药抹?”
张仲人道:“在你看来是酒,在我这里可是救命的药!只当酒喝了多浪费?”
两个人虽然相识不过两日,但这交情却像是积淀了几十年一般,说起来也算是一件稀奇事。
说着话两人便进到了里屋内,老农给张仲人搬来一张矮木凳,说道:“话说回来,跟你喝了一天的酒,可不能误了你的正事!你将这小娃娃给我好好瞧瞧!”
张仲人听到老农这么说,忙将小陆铭递过去给他,说道:“你好好看看,除了药泉之外还有没有别的什么法子能帮他将毒解了!”
老农把小陆铭接到手里,打开了襁褓细细探望。不一会又从身旁的柜子当中拿出一盒银针,轻轻扎进陆铭的伤口处,然后挤出一点血液,挑起来就着灯光观察。过了一会儿才说道:
“还真是冰蟾五毒散……可惜来得迟了,不然用不了去药泉,到马别谷找秦二娘就能解。现在嘛,可就麻烦多了……”
“老哥你有话就直说吧,我徒儿这毒到底还有没有办法?”张仲人焦急问道。
老农叹了口气,道:“你这孩子胜在体格健硕,还有你的真气护着心脉,所以才能熬到今天。毒嘛,解是能解的,就是有些麻烦!”
“没事,你直说!我不怕麻烦!”张仲人道。
老农道:“冰蟾五毒散原是产自我墨门一带的奇异毒药,用蜀中毒性最烈的雾泽蟾蜍以及八步青蛇,加上百足蜈蚣、长绒毒蛛和断崖壁虎这几样毒物,搭配上几百味深山老林里的毒花毒草配炼制而成。
因为此毒太过阴损,中毒者要尝遍不同毒素的痛苦折磨后才会窒息而亡,所以早在二十年前便被我下令销毁,列为禁术了。不料如今江湖之上居然还有人用它来害人性命,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张仲人哪儿还有心思听这老农解释冰蟾五毒散的来历?出言打断道:“老哥,你说这些我都知道。原本大迦叶寺的慧难法师也有解毒的办法,可他已经坐化了,无奈之下我才带着孩子跑来你墨家这边求药的。你就直接跟我讲吧,要解此毒需要什么东西?老夫拼了命也去将它找齐了!”
老农听说慧难已经坐化,明显愣了一下,但看到张仲人那一副着急的模样,便也不再过问,只是叹了口气,说道:
“要解此毒原本不难,只需用药泉之水浸泡全身,然后服下我墨家秘制的百草丹即可。但是如今这孩子拖得太久,虽然没被毒素侵入心脉,可血液之中早已融进毒物,一日两日肯定是治不好了……当下之计,除了每日用药泉之水给他沐浴,喂食药丹之外,还要辅以内力祛毒……最快只怕也得一两年才能完全清除。”
张仲人长舒了一口气,说道:“这没关系,大不了我就带着他在药泉边搭个屋子住下来呗!只要能活命,这些都好说!”
老农苦笑道:“话虽这样讲,但眼下的难题是,我墨家也没有那么多的百草丹供给你们两个人吃呀!”
张仲人道:“这百草丹配制很难吗?”
老农点头道:“要是不难的话,能叫百草丹吗?”
两人相顾无言……
过了一会儿,张仲人又道:“那如果老夫不吃,只供给我徒儿一人呢?”
老农摇头道:“那你这徒弟只怕活不过半年……”
“这是什么意思?”张仲人有些懵了。自己把药让给陆铭反而还会害他?
老农解释道:“我刚才也说了,除了药泉跟丹药之外,最关键的还是要用内力祛毒。我们墨家之人自来不兴修习玄功,所以除了你之外没人能够帮上这个忙!而你呢,自己也是毒入精髓的人了,不服药的话,最多还能活半年。到时候你死了,你这徒弟不也得跟着去?”
张仲人这下算是彻底哑口无言了。他没想到自己在帝陵道上那一挡,折了一根手指头不说,还算是彻底将自己的命跟小陆铭的命捆到了一起。
“那你说,我到底该怎么办?”
张仲人实在想不出办法了,只好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眼前这位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一族魁首的墨家巨子身上。
老农捻着胡子笑了笑,道:“还能怎么办?只好幸苦你这个当师父的了呗!从明天开始,白天帮你徒弟祛毒疗伤,晚上我找人带你去找药炼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