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仲人御剑赶赴巴蜀,不分昼夜,两日的时间便到了蜀中胜地云门山附近。
时值初秋,正是迎接收获的季节。
云门山一带地少山多,为了能够种植粮食,当地农户便在山坡之上开出了一片片狭长错落的梯田,用以培植水稻。无数金灿的稻穗摇曳在秋日暖阳之下,远远看去,只见青山绿水,坡田稻穗交相辉映。
而在山脚之下,一片片油菜花田首尾相接,冲着山的另一头连绵而去。放眼观望,便如一汪艳丽夺目的花海流淌在山脉当中,为苍茫的大地涂上了一袭芬芳馥郁的靓妆。
张仲人抱着小陆铭穿梭在花田之间,满心焦虑的他已顾不上欣赏这迷人的景致,胸中所思所想的只有赶紧找到墨家去,好救回自己徒儿性命。
说起来,天下四大家族当中,唯有这个巴蜀墨家最为奇特。
传闻之中,巴蜀墨家乃是春秋百家的集大成者,墨翟子的后世血脉。也有说是其弟子门人为继承他的宏愿而传承下来的门派大宗。两种说法莫衷一是,但在江湖上都有不少人信服。
这个墨家,与其他家族最不一样的地方,便是他们不在凡俗之中设立门庭。说是四大家族之一吧,却很少有人知道这一脉族人的具体落脚点在什么位置。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神秘的宗门大族,能被周家当朝承认并且给出官面排名,其中深意实在值得人思考。
根据周家王朝的史料记载,墨家一脉坐落于云门山附近的山野老林当中,几百年来从未大举出山过。
除了朝堂之中有重大事件发生时会派遣使者远赴京都上诉建议之外,几乎从来不过问朝堂之事,更是难得的从来不参与任何党派之争。
包括三百年前五国之乱,周家从太湖之地崛起后一举扫定天下,墨家一族也只是集结族人组成军队,守住蜀地的几大关隘,防止战火延伸入蜀而已。自始至终也没派遣过一兵一卒支援周家。
这样的举动虽然不被周家统治者所喜,却实实在在的给蜀地百姓带来了好处,让他们免遭战乱侵袭。
中原动荡二十多年,墨家子弟就镇守了蜀中二十多年。这些事迹,蜀地的百姓们看在眼里,记在心头,都不用刻意引导,便已足够让他们立足蜀中了。
用蜀中原住民的话来说,墨家子弟不一定都是蜀中人士,但蜀人子弟必然都想加入墨门!
要想蜀地人口何止百万众?这样的墨家岂能不成为名动天下的豪门大族?
张仲人此刻已经到了云门山,可是除了满目良田和零星屋舍之外,哪里能找到什么墨家踪迹?
于是他沿路问了好几户农家,村民虽然都很热情好客,但只要提及墨门无不是三缄其口,只道不知。
幸亏在临来之前多嘴向慧本禅师问了一句,知道墨门就隐匿在云门山里,这才没有完全捉瞎。
再从一家农户出来,张仲人还是没能打听到墨家的具体位置。两天无日无夜的奔波耗费了他太多精力,让他有些吃不消了。
他走到村口一棵柳树下坐了下来,看着怀里毫无生气的小陆铭暗暗发愁。
小腿处传来一丝酸楚,他用手捏了捏,心头多少有些凄凉。这么些年了,他是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老了,联想到已经坐化往生的慧难法师,竟隐隐生出一股英雄迟暮的无力感。
虽然已是古稀之年,但以往修为未损,真气充盈,向来察觉不到劳累,发起力来,普通的壮年男子只怕四五个也比不上他。
可现在不行了,几十年的修为用以将毒素清除体外就耗费了小半,替小陆铭续命又去小半,连日御剑而行,压制毒发再去小半。
折算下来,六七十年的修为,只剩下二十来年。加之如今年纪苍苍,最多也就比俗世老人强壮些不多了。如何能不累?
他坐在柳树下面一边捏着腿,一边暗暗叹息。这时候,从村口迎面走来一位苍髯白发的老农,卷着半管裤腿,扛着锄头牵着牛。打眼看去,倒像是张仲人换了个装扮似的。特别是那一头不染青丝的白发,简直一模一样。
老农估计也有这种想法,看着张仲人时还不自觉的摸了摸自己的白头,牵着牛走到他跟前,乐呵呵的问道:“老哥怎么在这儿坐着呀?来我们村找人吗?”
张仲人一脸惆怅,摇了摇头,道:“不是来你们村找人,我是来找墨家的。”
老农听他这么回答,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说道:“那你可就来错地方咯!我们这里都是庄稼户,哪儿来的墨家呀?”
张仲人早猜到了老农会这么回答,叹了口气也没说什么,只是将小陆铭的襁褓紧了紧。
老农将他这个动作看到眼里,又见他神色之间颇有劳累,便起了怜悯之心。将牛牵到一边拴了起来,然后坐到他身旁,从腰间取下一个葫芦,递给张仲人,道:
“看你一脸倦意,赶路累的吧?这是自家酿的米酒,喝两口解解乏?”
张仲人见这老农面色和善,便也不推脱,答谢一声后便将葫芦接过来,打开盖子喝了一口。
农家自酿的米酒当然比不得他从陆家讨来的美酒,但是胜在口感清冽,没什么后劲,解渴解乏倒是不错。
“这酒不错嘛!”张仲人赞叹了一句,又喝了一口才将酒葫芦还给那老农。
老农抚着胡子得意的笑了笑,接过来自己也喝了一口,才小心翼翼地将葫芦重新绑回腰间,说道:
“不是我老汉儿吹牛,我酿的米酒十里八乡算是头一份!出了云门村,有钱你都买不到!”
张仲人也笑了笑,点头称是。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几句,老农便向他问道:“老哥找墨家干什么?听你的口音可不是蜀地中人哈?”
张仲人叹了口气,将怀里的襁褓往上掂了掂,说道:“这不是来找墨家求药,救我这孩儿一命吗?”
老农听他这么说,探头往那襁褓中看了看,只见包裹在里面的婴儿面目安详,毫无血色,吓得赶紧站起来,说道:“你这娃儿分明都死了嘛!”
张仲人心想他一介老农,说多了也不懂,便也懒得解释,只说道:“放心吧老哥,孩子还没死呢!只是中了毒,看着像是死了。”
老农将信将疑,又盯着襁褓看了看,才说道:“是不是哦?天底下还有这种毒药?”
张仲人咂舌笑道:“骗你又没饭吃!江湖中的事情,说多了你也不明白。”
老农想了想,觉得人家说的也对。于是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又重新坐回来,道:“乡野村夫,没什么见识,让老哥见笑了。”
张仲人摇摇头示意了一下,笑着又跟他闲聊了两句。
眼见太阳就要落山了,张仲人也歇够了脚。暗自打算抱着小陆铭进山去搜索一番。按照他的想法,只要墨家的确隐藏在这片山脉当中,大不了挨着山头一个一个的找,总能找得到。
念想及此,他也不再浪费时间了,跟老农道了声别便要起身出发。
“老哥你这是何苦呢?”那老农知道张仲人的想法后将他拦住,说道:
“云门山中多有蛇虫虎豹,年轻的娃子们夜间都不敢轻易进山去,何况你这把岁数了?还带着个孩子,说句不好听的话,别到时候墨家没找到,先将自己这把老骨头扔在了那边!”
张仲人知道老农是好意,可是时间不等人!算算日子,小陆铭进入假死已有十一天,若果四日之内还不能找到药泉的话,到时候就真的是回天乏术了!
因此张仲人没有理会老农的劝诫,只是笑着跟他说了一声不碍事,顺便将自己的酒囊,以及从陆义忠那里要来的美酒一并赠予了他,算是感激刚才的那口米酒之恩。之后便带着小陆铭朝着最近的山头快步走去。
老农站在柳树下头呆呆的看着张仲人渐渐远去的背影,叹了口气,也不再多想什么。走到柳树那头将牛重新牵好了,慢悠悠地往村子中走去。
蜀地多山,且大都险峻挺拔,所以入夜之后,山风冷飕,就像小刀刮肉一般,卷起无限寒意。
张仲人带着小陆铭穿行在山林之间,不时听见山猫夜鹰的鸣叫之声远远传来,将无边无际的夜色衬托得越发深邃。
再往林子中走进去,本就不甚明亮的月光便被枝繁叶茂的高大树木遮挡殆尽,周遭一片漆黑。
张仲人燃起一支火把,一边披荆斩棘一边艰难行进。眼瞅已过小半夜了,半个山头还没巡视完毕。就这效率,何年何月才能找到墨门?
于是他也不想再用这种笨办法寻找了,找了一个干燥的地方坐下来,拢起一堆火,一边歇息一边暗自思量如何才能快速找到墨门去。
正在考虑之中,几声野狼拜月的嚎叫从山谷那头幽幽传来。张仲人忽然得到启发,猛拍大腿,喃喃道:“是了,这偌大的山林想要找到墨家谈何容易?既然我找不到他们,何不如调过头来让他们找我?你墨家不是隐匿山中吗?老夫便在这山林之间大闹一场,扰了你们清静看你们急不急?”
想到此处,张仲人便坐不住了,站起身来御起短匕,化作一道红光很快找到了群山之中最高的一处。落下来,将小陆铭的襁褓勒紧,背到背上,然后低呼一声得罪,便运起真气,用上千里传音的功夫大声喊道:
“一剑宗张仲人求见墨家巨子!”
声音顺着山风飘荡,很快就传了出去,扰得山中野兽引颈狂鸣,林鸟受惊展翅乱飞!原本寂静的山野老林,霎时间热闹起来。
张仲人见到效果不错,便依样效仿,御剑飞到另一山头,再度狂呼。
这一夜,张仲人就在各个山头之间流转,求见墨家巨子的声音不绝于耳。
快到日出之时,他已绕着群山来回折腾了好几遍,此时正落在云门山脉的主峰之上。
日出金顶,山间云雾缭绕。张仲人站在主峰之巅,目之所及,云海翻腾。这一幕,让他想到了自己年少时在长白山上学艺的光景。
那时少年,胸中装着乾坤,眼里只有长剑。执三尺青锋纵横天地,所谓意气风发,不过如此。
而如今,少年人垂垂老矣,拖着一个半死不活的弟子四处求药活命而不得。两相比较,无限唏嘘感慨便涌上心头,顷刻间,这位老者似乎又苍老了几分。
他将小陆铭从背上放下来,打开了襁褓将其抱出,一老一小便迎着朝阳站立。火红的太阳遥挂天边,投出的光芒虽然亮堂却并无一点暖意。
张仲人拿手翻开小陆铭的眼睛细细查看,只见两眼瞳孔已有涣散之相!他叹了口气,又从陆铭百会穴开始,给他周身百窍重新按捏了一遍,待能感觉到他身子微微发热了,才收手回来,顺便将他口中的鲛人泪珠拿走,原来是解开了他假死的封印。
“小王八蛋,这一次只怕为师是真救不了你了……墨家那群瘪犊子也不知道躲在什么地方……为师现在带你看看这广阔天地……”
张仲人说着话,又给小陆铭送去些许真气,喃喃说道:“你看这群山之巅,云海之上,景致多好?放眼看去,就像已经飞升天界,可以俯瞰世间了一般。然而一会儿日头再高些,这些云啊雾啊的便又都消弭无踪了,你说像不像咱们这些修行练武之人?
你说咱们穷尽一生追寻武学上的巅峰,究竟是为了什么呢?一茬一茬的人来,一茬一茬的人走,最后能留住姓名的都没有几个,还谈什么证道长生呢?
就像这些云雾一样,别看现在气势磅礴,终究还是得消失殆尽!便连那轮骄阳也不得长久,躲不开个日薄西山!你说说咱们这些人傻不傻?
就拿为师来说,夏练三伏,冬练三九,耗费一生时光,好容易练到了个无我境的境界里,眼见要到无相境了,还不是被打回原形?
说句实话,修行习武的意义究竟在哪儿,为师这一辈子都没搞明白。只记得我师父让我练剑,我便练剑了。他说要让我接掌一剑宗的掌门之位我便也接了。难道这便是我修习的意义了?”
说到这里,他自嘲地笑了笑,又道:“嘿,我跟你这小家伙说这些干啥?你又不懂!还想着要将你带回长白山去,将来光耀我一剑宗呢!如今看来,都是痴人说梦咯……”
怀里的小陆铭因为封印解除,慢慢有了意识,哼唧着在襁褓中翻了个身。
张仲人感受到小陆铭的动作之后,将他转过来看了看,笑道:“你现在倒好,傻乎乎的啥都不知道,还只当是睡了一觉呢是吧?”
小陆铭也没有怎么回应张仲人,只是扭了扭身子,将头埋在襁褓中避光的地方,然后又呼呼睡了过去。
张仲人看到这一幕险些笑出来,笑骂道:“小王八蛋,你倒是心宽!这会儿了还睡的着?咋的,十几天滴水未进的,也不饿?”
小陆铭自从前世神识被慧难法师用三十六指拈花印封印之后,其实跟个普通婴儿已经没什么区别了,哪里还能听懂张仲人在说什么?只是在襁褓中吧唧吧唧嘴,继续睡着。
张仲人见他暂时没有什么异样,也就不再多说啥,自己站在山巅之上又看了一会儿,便要御剑离开,想着再到各个山头上面喊一次。
成事在天,谋事在人。不管怎么说,起码要拼尽自己最后的力量来挽救这个孩子!至于结果怎样,那就只能看命了……
只见他将三星短匕从怀里摸出来,暗掐剑诀,转瞬间就消失在了云门山顶,千里传音的动静再次回荡在云雾未消的群山之中。
两个时辰之后,果然如他预想的一样,除了那些被他骚扰了一夜的山林野兽之外,完全没有一点墨家的影子。
再次落回云门山顶,张仲人有些恼怒了,大骂道:“你奶奶的墨家,摆下的谱子也忒大了些!老夫嗓子眼都喊冒烟了,死活你们倒是给个响动呀!若不是人命关天,谁稀的这么低三下四的?”
叫骂声从云门山顶不断向外传出,张仲人这次果然是动了怒气了。只听漫山遍野回荡着“你奶奶的……奶奶的……”便连山腰上那棵昂首百年的老松树都被这声浪冲击到了,松针簌簌掉落,吓得枝桠上的松鼠连忙乱窜,一个个躲进树洞中头都不敢再探出来。
张仲人叉腰立在山头,听着山谷中的回音越想越气,自言自语道:“俗话说先礼后兵,老夫也是被逼的没法子了!你墨家不是机关术举世无双吗?行,有种你们就继续躲在这深山老林里别出来!”
说到这儿,只见张仲人将小陆铭重新背回身后,将三星短匕从怀里掏出抛向半空。
只听他轻呼一声得罪,便见一股凛冽剑意自他体内迸出。三星短匕漂浮在空中渐渐泛起红光,滔天杀意蓄势待发!
“一剑宗张仲人求见墨家巨子!”
暴喝之声再次激荡而去,只见三星短匕应声下落,剑身红芒顷刻间迎风大涨,化作一丈剑意劈落山顶!
轰鸣之声响彻云霄,云门山无数巨石下坠,尘土飞扬!
这老头,竟是拼尽了全力,势要剑叩山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