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话掷地有声,声浪冲波回响,据说当世有大剑豪,剑术通神,一剑斩出,可追日月光华,可擎音波骇浪。
何志武声音未完全落地,便闻平地一声惊雷,烈烈穹顶骤然绽放出无穷光辉,半空只望一道虹光划过天际,垂落奔来。
这一道光,声势浩荡恍若金龙盘空,光芒之盛一如银河飞瀑,来速之疾愈过奔雷,威压之烈强于陨落。
一剑出,挥龙纹,疑凤舞,光华垂空,银瓶乍破,光华垂落九天星,银瓶迸裂万古流。
剑光跳丸,投弹而来,一似飞箭流疾,二如冷雁南归,环车鸾绕来,当头刺下,车架登时四分五裂,轰然崩散。
此正合《烂柯经》所云:博弈之道,贵乎严谨。高者在腹,下者在边,中者在角,此棋家之常法。
法曰:宁输一子,不失一先。击左则视右,攻后则瞻前。有先有后,有后有先。两生则断,皆活勿连。
阔不可太疏,密不可太促。与其恋子以求生,不若弃之而取胜;与其无事而独行,不若固之而自补。
彼众我寡,先谋其生;我众彼寡,务张其势。善胜者不争,善阵者不战;善战者不败,善败者不乱。
夫棋始以正合,终以奇胜。
凡敌无事而自补者,有侵绝之意;弃小而不救者,有图大之心。
随手而下者,无谋之人;不思二应者,取败之道。
王镇海的剑经过深思熟虑,暗里蓄势,所谓谋而后定,并非随手一拍,是以剑光击来,车架当场被剑光绞为齑粉。
他出剑亦如着棋,把天地当棋盘,以剑脊作棋子,暗酝先手,不出则已,出必建功。
那剑丸一纵一跳,复转回手上,他鬼魅一般身诀忽倏近前,抬掌运转一道清风,拂去满地尘埃。
清风过境,残骸不留,他扫去残架破车,面具下却发出一声惊疑,随之想也不想,念头辙动,身形一闪,瞬间脱离原地。
弹指之间,他原先站立的地方鼓炸开来,原来竟有一股刀光从背后劈过,斩碎大地,犁地三尺深。
王镇海跳出刀光范围,后颈仍如芒在背,他不及回头,屈指运转剑诀,小小飞剑脱出手心,猛回头击去。
尔后“叮当”一响,叮一声是刀剑交击劈砍声,当一响是飞剑落地磕碰响。
前冲落地,他的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人,手执长刀,虚位以待。
剑在地上,王镇海不敢去捡,敌人在身后,他更不敢回头,此时对方的气机已牢牢锁定他,两人暗中神锋交涉。
“十二年了,你还是没有长进。”张山河胡子花白,拖挂在胸口,几乎同头发一般长,使人一眼便知他年纪不小。
他的年龄应该说很老了,秋蝉只活一个秋天,若以蝉鸣算计,他已过了一百多个春秋,见过花开花落,亦闻潮涨潮退。
虽如此,他的身板依旧硬朗挺拔,一件大红色披风挂在肩上不觉萎缩,胸襟饱满有如壮年。
只是脸上层层相套的皱纹出卖了他的年龄,他身上也永远有沉沉暮气,不复朝阳。
“也不算是。”王镇海手掌放在前面,兀自颤抖,他尽量使自己保持平静:“起码在你手上过了两招。”
张山河抚着刀身,笑了笑,皱纹更堆叠在一处,像一颗风中摇曳的干核桃:“如果你走得过第三招,我就宽宏大量一回,对以往的事既往不咎,放你一马。”
王镇海明知他在用言语瓦解自己的斗志,还是问道:“此话当真?”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张山河笑容微敛,道:“不过你手中无剑,拿什么挡我刀光?”
这时手腕的酥麻劲道消去八分,王镇海平摊双手,身躯自然直立,笔挺如枪,心慢慢静下来,他的一双铁掌愈发沉稳。
“手中虽无剑,剑自在心中。”他说:“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一阵秋风吹过,刑场萧瑟,冷意上头,冷的不止是气候,更有冷面冷心冷人冷场。
何志武与张长风默默观战,整场拼斗由头至尾不过盏茶长短,张山河与王镇海交手的时间更是刹那之内。
他们谈话的时长反倒比交手更长,宗师高手过招,眨眼可分胜负,少有打得难解难分的,除非是切磋较技。
境界的差距非靠勇气可敌,如果有些运气,或许能撑三五招,否则上前帮忙只是拖后腿。
所以他们除了观望,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不必做。
岑岑热汗渗出额头,何志武任由它滑落脸颊,流入嘴角,咸湿味道瞬间弥漫开。
他眼睛一眨不眨,努力盯住场中二人动作,便见他们约定赛赌后,各运真元,温元神,凝气机。
在他视线里,只看到张山河身法一闪,宥然越过五丈距离,戮仙刀针戳杖毙,直取后心。
如若世间真有神话志怪小说中咫尺天涯、缩地成寸的神通,想来应该就是张山河此时所用身诀。
何志武本已目力过人,这时竟看不清他的步伐,不知他是走九宫八卦步,还是踏七星五行诀,只瞬间便至敌后。
他轻功之快,甚而空气反应不过来,后知后觉爆出一朵白色气云,那是虚空瞬间被挤压所爆出的音浪。
刀光凌冽,欲择人而噬,戮仙刀本就是魔刀,再经真元时时酝养,以活血温脉,变得更轻快、更锋利。
刀光荡过衣服布匹,棉布涤纶撕裂,拂过石头小草,草头乱倒,石块炸碎。
刀未至,它的机锋已似击穿人心,捣毁敌首,面对这迅捷矫健的刀,锋芒毕露的光芒,谁又有信心挡下?
王镇海还是背着身,剑在脚下,来不及去捡,纵使用真元护体,他的罡气也不足以抵御戮仙刀。
背迎着刀锋,他不动如山,挺拔似松,终于在赵定坤与李红袖的惊呼声中,长刀穿过肩胛,刺出前心。
张山河长眉抖动,便要抽刀飞退,不料手握刀柄,牢牢不动,好像它已长在王镇海身上,生根发芽。
王镇海双手合十,紧紧箍着刀身,肉掌合贴刀背,滴滴答答血液从掌心、从刀尖落下。
沙地染红,亦只为城墙下血海增一分颜色,断息残存,不过千百众之一员。
他用尽体内残存力量,搬运大金刚掌力,左右阴阳磨合,真元在手心递导,两相较力,只听“当啷”一响。
戮仙刀断成两截,哀鸣一声,光华暗淡下去,盖压全场的威势瞬间消散,如冬雪遇春阳,瓦解融消。
何志武飞身跃出,他所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后退,反而前窜,跳过半空,凌空探爪,抓住王镇海抽身飞去。
张山河望着手中断刃,怒气渐上心头,眉须皆张,面目霎时狰狞可怖,怒喝挥刀,刀芒带着血箭射来。
何志武举剑去抵,剑气锻打出去,遇上刀光,顷刻崩溃,刀芒去势不减,斩在身上,一招打掉他半条命。
王镇海先挨了一刀,声息微弱,这时再被刀芒波及,气脉戛断,脸上面具亦碎裂脱落,露出他真容。
这是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孔,脸上苦色与他手掌老茧一般深,何志武看到这张脸,脑中闪过一道雷光。
王镇海居然就是拉车的老王,车夫不过是他掩藏的身份,谁又会想到名满青州的承天剑肯放下身份,给人拉车做苦力?
有了这层身份掩护,他做许多事情都方便得多,待何志武想明白过来,为时已晚,王镇海躺在地上,已经死得不能再死。
张山河举刀将落,他已经没有力气抵抗,忙道:“慢着!我还有话说。”
张山河恍若不闻,刀势不减,当头劈来,戮仙刀虽已残断,他的真元却做不得假,凝出八尺刀芒,冷冷如残月天星,利利似山棱天堑。
剑气刀光,并非越长越盛就越厉害,如果何志武想做,他的剑气同样可以挥出二十丈远,但那样的剑气有形无实,华而无用。
据九州武史所记,破体剑气最远可达百丈,且还拥有移山鞭石的威能,这般剑气已如神如佛,不是真仙亦当羽士。
练武较量从来追求的都是杀伤力,剑气磅礴固然华丽,但失了锋芒,为人不取。
所以真元到一定程度后,武夫开始锤炼压缩剑气刀光,把它从泡棉压成泥土,再从泥土匝为砖头、铁块,破坏力也随之增强。
八尺刀光如影似水,何志武顾不得形象,一个懒驴打滚王八翻身,让过犁穴刀芒,平地堑出一条九尺宽、六尺深的沟壑。
“老匹夫言而无信,算什么宗师?”他挣着余力呐喊,拼死一搏,拿命赌生机。
张山河的刀停在颅顶,锋芒已破开头皮,只差寸余即见着脑浆,不过总算停住。
“无知后辈,还有什么话说?”刀悬三阳魁首,何志武暗咽口水,问:“刚才的赌斗,我听得一清二楚,莫非人死了,说过的话就可以不算数?”
“不可以。”张山河道:“但我只说放过他,没说放过你们。”
何志武还待说话,张山河抬手使刀背敲去,立时把人打晕,淡淡吩咐道:“把他们关着,容后发落。”
张长风即领着人手将昂日鸡残部五花大绑、铁链加身、铁索束手,一一押解回去。
何志武再度醒来,已身陷囹圄,举目看去,铁窗锁泪,挨背靠来,青墙见血。脚下是软土泥泞,铺盖是稻禾干草,空气中无时无刻弥漫着尿骚味、屎臭味。
这是一间丈寻见方的牢房,昏暗无光,潮湿晦涩,湿气一半源于雾水露珠,一半来自人体排泄。
这间囚室不知困过多少人,黑泥带着淤血,越见黢黑,青砖厚墙布满爪痕,足见往昔囚徒之煎熬。
脚步声由远及近,张长风被阴影拖拽得长长的身影慢慢缩短,他那张和旭的面亦跟着孔浮现。
凭呼吸判断,何志武已经醒来,他便放下手中锦绣木盒,打开内里珍馐美味,道:“我来给你送行,顺便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何志武干涩的嗓子发出的声音,像两片砂纸挤擦,嘶哑又低沉:“一个将死的人,还能有什么好消息?”
“首先祝贺你,明晚过后即可脱离苦海,不在凡世尘俗颠簸打滚。”张长风拍了拍胸膛,道:“其次恭喜你,走后不必再有牵挂,你的爱人我会替你好好照顾。”
“听起来似乎不错。”何志武道:“你们什么时候摆酒?”
“明天正午,请帖已广发各处,在你砍头之前,一定能喝上这杯喜酒。”他说:“本府双喜临门,除却在下与胡姑娘,明天更是小侄饮潜与赵家橙雪的好日子。这两杯酒,你们是喝定了。”
何志武道:“你们又打的什么好算盘?”
“我跟你说过,废物也有用处。”张长风侃侃而谈:“赵家小姐完婚,她父亲赵稷怎能不到现场?若是在婚嫁时出了点意外,走脱你们一干犯人,误将赵家主人害了性命,实属两城之痛楚。”
他说:“那时,赵家群龙无首,普法城陷入内乱,本府痛思先人,只好出手平息乱象,代其暂管城池。你说,这是不是一石二鸟的好谋划?”
何志武用尽力气从地上挪动身躯,靠着墙壁,方觉稍热了些,听他讲完,不由出言道:“你将计划告诉我,不怕我去报秘?”
张长风道:“这计划完美无缺,我实在忍不住宣泄出来,但是找别人又不放心,唯有说给你听。”
“毕竟死人的嘴永远不会说话。”何志武道:“你已笃定我无法逃出生天,那么,明天的喜酒请你记得务必亲自送来。”
“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