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驶入驿道,过了流月镇牌楼。
老农夫看着路上熙熙攘攘的人影终于松了口气,叹道:“也不知道跑了的那几人回来没有?”
“只能看他们的造化咯!”赵叔拽着缰绳,心有余悸地往赤岭看去一眼,朝着农夫说道,“等会咱俩先去县衙禀告一下官老爷,趁天亮再去各家找一找看谁回来了。明天召集起回来的人把这车赤壤分了再卖了,用余钱请几个官兵护着也好把张老汉拉回来。”
“能行,那咱们明天就早些行动,岭里的野兽可不少,别把那堆红土刨开了……”
农夫身形有些佝偻,双手负在背后拖着沉重的双脚一步一步往前挪着。
他突然念头一闪,神情有些慌乱,担忧的问道:“咱们杀了那位仙人的宠兽,也不晓得日后会不会找上头来?”
“怕啥!”
赵叔轻喝一声想为自己壮胆,可这两字刚从嘴里蹦出,他就急忙向四处张望。
在驿道来往人影中没有找到那位仙人的身影后,他心里一松,故作镇定地对农夫说道:“有县令老爷守着,你怕啥?当初离火宗北上时来咱这惹事,你忘了县令老爷是怎么和他们对峙的?”
中年农夫思索了片刻,颇以为然,频频点头呢喃道:“也是……也是……”
流月镇下决心以采壤为生的俗世人,往往是家境潦倒的贫寒人,又或是穷途末路的练家子,对于采壤人而言,性命早就交给了老天,能否看到明天的太阳当然全看老天的心情。
奈何这个营生却又得利颇高,像今日拉回的一车赤壤就够众人的数月开销。采壤人只能祈祷着下一次进岭福运会多些,保佑他们逃过一劫。
……
镇门下蹿动的人影络绎不绝,有面黄肌瘦的贫寒人,有昂首挺胸的江湖客,也有锦衣素袍的练气士。
天边血红的夕阳晕染了无尽云海,头顶万里青空融了一层淡薄黑幕渐渐转暗,几颗星宿藏于其中明暗忽闪。
缕缕清风吹过,林枫气定神闲。
他在农车上倚靠着拢起的赤壤看着来往人影,心中顿然生出一抹畅怀之意,如拨开云雾见青天一般浑身气意澄清透彻。
若他有意内视丹田气海,定会发觉丹田处汇聚的灵气恬淡虚无,恍惚冥冥之境,其间的真意与灵气相合相化,如本为一物。
试向动中持得定,自然静里机通彻。
外界嘈嘈杂杂,而林枫却犹如身处清谷一般,心神清虚宁静,颇有一副“万念俱寂,一灵独觉”的滋味。
李唯卜给的纳气诀中记载,合元破镜,需将身与神融、心与念融、精与识融,达到“抱神不离,形神俱妙”的心境,也就是所谓的“载营魄抱一”。
其侧重点不在炼形而是炼神,通过营魄抱一,使得气意连绵排除心中杂念,保持心神清静。其主旨在于守持人的精、气、神,使之不内耗,不外逸,长期充盈体内,与形体相抱而为一。
所谓仙家不知俗尘扰,便是此等道理。
自从林枫步入合元后期后,始感悟不到载营魄抱一,破境一事也没有半点苗头。
学道难成,无明触处生烟火,想要心神清虚宁静更是难上加难。
而此时,林枫一路望着天边静景和身旁嘈杂人影,如同柳暗花明一般,破境之事终于微微有了点动静。
……
农车驶入小镇停在大街一侧,林枫拒绝了赵叔划分赤壤的好意,向赵叔借了一件衣裳披在身上,遮住了外露的伤口后向镇里走去。
小镇东面屹立着一座简陋粗糙的拱形镇门,名叫迎曦门,数十年的风吹日晒,有几分破旧。
紧挨着镇门关口,搭建着一座气势辉煌的武庙,武庙屋顶红棕色的琉璃瓦片与屋侧青黄色彩漆在残阳照射下交相辉映,其四周翼角起伏交叉,雄伟壮观。
庙堂门楣上挂着一个四方朱红牌匾,上面镌刻着鎏金大字,刻下“声振扬镳”四字,大门两侧一对石质楹联,上面镌刻道:“镇一方八魅三煞五疾,保神州五川四海万民”,好一副庄严瑰丽的景象。
此时武庙大门敞开,有不少人进进出出,烧香求武神保佑。
透过镌有朱红纹印的窗户,隐约能看到一座武夫模样的金身武像矗立在庙堂中央,威风凌凌。
金身武像的身下摆满了各类供奉,香火烧后燃起了一股股淡淡的青烟,萦绕着金身缓缓流转。武像身形雄伟壮硕,神情庄严肃穆,深邃的双眸好似盯着小镇,流露着深刻的蕴意。
北帝居位后,在梦泽州各郡县修建了大小文武庙各七十二座,震慑四野八荒、仙凡二界。流月镇这座武庙中供奉的金身武像正是北翊神侯之一的赤炀侯段仲达。
林枫路过武庙,朝大院扭头看去一眼,似是想起什么,神色有几分颓然,紧紧攥着双拳,脚步不停的朝镇中走去。
他走了没几步便到了长乐巷口。
巷口一侧此时摆着一桌算卦小摊,一副算命幡旗倚着桌子向下耷拉着,李唯卜悠闲地躺在旁边的藤椅上将一本书籍遮盖在脸上打着盹。
“道爷,我回来了。”
林枫取下那本书籍,小心点将封面处的褶皱打理好,又将披在身上的衣裳裹紧了几分。紧接着摇醒了李唯卜后告知了他今天发生的事情。
李唯卜听后立马坐起身来,关切的查看了林枫的伤势,右手微晃,两指捏出一粒丹药让林枫服下。
丹药入口清凉透彻,林枫顿时觉得浑身舒畅不少,先前和武夫父子争斗时伤口裂开带来的疼痛也少了很多。
“云纹法袍是道家弟子常用穿着,赤岭内的道家宗派也没几家,那赤火云纹道袍应该是离火宗弟子没错了。”李唯卜神情有些迟疑,有些不敢相信地说道,“而那身穿赤云黑袍地女子……难道是是焚天宗!不可能啊!当年这两宗夺陨一役,焚天宗应该是没有弟子能够逃出啊!”
“焚天宗?我怎么从没听你讲过?也是道家的宗派吗?”林枫疑问道。
“也……也没什么名头,早就破落好久了……”李唯卜神色有些难堪,似乎不愿多提此事,急忙催促道,“你快些回家去吧,不用担心那离火宗弟子寻来。最近有传言青霄门派来了一脉弟子要攻上离火宗山门,他们如今都自顾不暇了。”
林枫看了眼手中的那本书籍,点头道:“我还得去一趟夫子那里。”
流月镇东北角离长乐巷不远,就是一座朝廷拨款建造的学堂书院,占地不大。
自小镇融建时,就有数位夫子在其中授课,各户每月交够钱财便能送家中子嗣在其中求学。北帝统一梦泽州后,在各郡县扩建学舍,又向天下发行了各类书文经传,完善了科举考试。
科举考试每三年举行一次,民间常言“朝为田舍郎,幕登天子堂”。对于俗世百家,若是子嗣学业有成,参加科举后有幸进榜,便是光宗耀祖、名门扬威的大事。
林枫沿着大街来到学堂门外,伸手轻叩书堂大门。
两扇大门微微错开了一道缝隙,一个扎着小辫的娇柔女学童从中伸出头颅,清澈的眼眸盯着林枫看了一眼。
林枫还来不及开口,女孩又急匆匆地钻了回去,林枫无奈一笑,双手缓缓推门而入。
学堂院中,古树花香,几个孩童正围聚在一位年轻夫子脚下七言八语地提着各自的问题。
树下的夫子身穿旧熟罗长衫,手捧一本线装书籍,发髻横插一支古朴玉质簪子,一副儒士打扮。
夫子温文尔雅,面带笑容,耐心地解答着孩童的疑问。
这位学堂夫子名为颜怀安,本是前朝楚皇麾下的一位翰林学士。流月镇建成后不久来了学堂教授学问。
颜怀安学识渊博,腹中饱含各类经书杂文,流月镇若是有家中良妇怀了子嗣或是有新铺开业,常会请颜夫子上门赐名。
在流月镇住户心中的地位排名,县令老爷高居第一,第二位便是学堂的颜夫子了。
“夫子夫子,今日课上讲的‘君子贞而不谅’,学生还是有些不懂。”
一个男孩童终于插上了话,举着小手委屈巴巴地眨着眼睛说着。
颜怀安微微一笑,轻轻晃着手中的书籍说道:“此句是言,君子固守正道而不能不顾是非地讲究信用,诚敬而不能马虎。做人处事,必须坚守道义,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弃,但是,君子还需要知权,也就是变通。”
另一位孩童挠着头问道:“夫子,固守正道而不知变通,不合君子的原则。但是‘谅’字又有何解?”
“人有五常,仁义礼智信,五常皆可变,可为善也可为恶,所以都要在道义的统摄之下。五常虽是好的,但若是不加管束,它们可以害人害己、祸国殃民。”
“哦……夫子我懂了,这就像我的课业和我的伙伴们,玩伴们叫我歇息片刻去街上玩耍,我若是去了便是取义,可是我必须约束自己,尽快完成自己的课业,这才是正道呐。”
颜怀安笑着合不拢嘴,挥书轻轻拍打那孩童的小脑袋,笑道:“理都是一个理,但还需要考虑的再深一些。好了,天色不早了,你们尽快回家吧,不然父母要担心了。”
围聚在树下的一众孩童神色虽有不舍,却也只好齐齐作揖告辞,挎着小书囊出门往各自家中走去。
“夫子。”
林枫静步来到树下,弯腰作揖,从怀中取出一本经书递给颜怀安。
颜怀安接过书,在手中随意翻了几页,问道:“先前那句你有何解?”
“君子以贞为本,谅而求辩。谅,则不择是非而必于信。谅者,信而不同之谓。”林枫想了想接着说道,“这句在那本《十一经问对》中也有提到。”
颜怀安点点头,领着林枫走入宅院一隅的书屋。
屋中笔墨纸砚齐俱,各类古籍书经琳琅满目,都被整齐地摆在木制书架上不染一尘。
颜怀安走到书桌一旁,拿起桌面的一本题有《法言监疏》四字的书籍递给林枫说道:“这次就看这本吧,此传有些晦涩,有的地方我写了注释,抄录后还有不懂的可以问我。”
“谢谢夫子。”林枫笑着作揖,接过摸了摸书籍封面,小心的放入了怀中。
夫子看着他会心一笑,林枫性子纯朴聪慧,内心澄澈,深得他的喜爱,可惜有李唯卜在一旁护着,不然他早就将林枫领入了儒家修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