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繁华不是一场雨可以阻止的。
华灯初上,漫天雨滴里,撑着竹伞的,戴着斗笠的,还有什么都不带,或快或慢、或走或跑的,在雨里,笑着、喊着、沉思着、皱眉着……
远处的佛塔影影绰绰,天空的云层本是灰色,夜幕降临后,便偏暗了许多,和佛塔连在了一起,整个长安,就笼罩在这灰黑色里。
街道两旁的大酒楼小酒肆里,猜拳声吆喝声在雨夜的长街上喧嚣,禁不住诱惑的行人和游客,便三三两两的进了店。
阴雨天,最是饮酒好天气。
在一家不起眼的饭馆里,仅有的一个小包间,里面坐着五个人。没有酒、没有菜、没有茶。
其中四人年龄相仿,花甲之岁,三男一女,静默的坐着。而另一人,便是静月山庄的庄主万户衣。
万户衣看了四人一眼,沉声说道:“事情大概便是这样。你们四位是看着静月山庄成长起来的,本来前些年我就答应了你们,不再以庄事相扰,但今日形势危急,不得已请四位出山,帮与不帮,全在各位。”
这四人,左首老者微胖,着一身红衫,神情微傲;右首老者极瘦,穿深绿袍子,面无表情;另一老者一袭黄衫,淡淡笑着;剩下那老媪,穿着浅绿色的衣服,手里摆弄着一块白色的手帕。
这四人单独出现,或许不会有人注意,但是一起现身,江湖中人必然识得——梅兰竹菊四雅客!
这四人是师兄妹,早年间联手闯荡江湖,几无敌手。单个一人,或许还进不了烟雨阁的英雄榜,但是四人联手,当年和叶之问战了一天一夜,不分胜负。四雅客之名,从此享誉江湖。
烟雨阁除了英雄榜,还有一个榜,名为乾坤榜,榜上列双杰、三雄、四雅客、五佛、六怪、七小姐,这些人,都是出则同行,战则联手,在江湖上赫赫有名,无人愿意招惹。
烟雨阁只排江湖正道,所以魔教七长老自然是上不了榜的。
四雅客的名字很简单:梅开、兰雅、竹空、菊幽。但是没有人敢小瞧这四个人。
当年万户衣机缘巧合的救了伤重的兰雅,四雅客便主动帮着万户衣创立了这名震天下的静月山庄。万户衣从来没有强迫他们做过什么事,也从来没有求过他们些什么,因为,他们已经做的足够。五年前,四雅客归隐江湖,每日里,吟诗作对煮茶温酒,只问柴米,不问江湖。
今日相邀,实属无奈。江湖名门正派虽多,但是听闻静月山庄惹上了魔教,避之尚且不及,几无相助。欢笑时有人应和,痛苦时无人作陪,人性使然。
万户衣想到前几个月静月山庄二十周年大庆,群贤毕至,而今竟未有一帮一派发声,不禁悲从中来,感慨万千。富时不谈钱,穷时莫交友,高处从者众,低谷伴者少。万户衣心底苦笑一声,落魄时才明白,助力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多。锦上添花人人争先,雪中送炭个个观望。这是现实,万户衣懂。
江湖上有位郭大侠曾言道:
穷人在十字街头,耍十把钢钩,钩不着亲人骨肉;
富人在深山老林,抡刀枪棍棒,打不散无义宾朋。
所以,万户衣只能请四雅客出山。
梅开叹了一声,悠悠说道:“一把老骨头了,喝喝茶品品酒还行。”
竹空冷漠说道:“能帮你的人都没有帮,我们为什么要帮?”
菊幽笑着说:“该还你的人情早已还完,你还是另找他人吧。”
兰雅不说话,把手帕折成条,一圈一圈的在手指上缠着。
万户衣叹息一声,继而豪爽笑道:“今日叨扰,本就唐突。万某先行告退,请四位前辈候户衣佳音!”说罢起身,恭敬的行了一礼,转身便走。
出的店门,见那雨下的愈发大了,万户衣站在檐下,感觉心里也下起了雨。
“一把老骨头了,再不活动活动,明年烟雨阁重新排名,估计都想不起我们了。”万户衣猛然回头,见兰雅挥着白手帕,看着漫天飞雨,面带微笑。
其余三人,也都站在门口,面带微笑。
万户衣心中,忽然暖了起来。
五人同时笑了起来,时光流逝,总有些东西,一直还在。
“瞎了狗眼,堵在门口做什么?”一声暴喝响起,五人讪讪散开,满脸尴尬。
只见一中年人,一身白袍,立于雨中,怒目而视。
万户衣一时怔住。
……
长安城有很多个小酒馆。
另一个小酒馆里,同样也是一个小包间。
秋远客沉默的坐在主位,南宫默、沈浪白、秋月明或皱眉、或唏嘘、或沉思的陪着。
秋远客端起身前的茶杯,喝了一口,咳了一声,缓缓说道:“明日,他们两人便来了。”
秋远客说的两人,便是七长老里的杨黯云和柳乘风。
南宫默不说话,蓝色袍子的一侧,空空荡荡。
沈浪白怨恨的看了一眼秋远客,叹气道:“七长老已折其一,南宫也实力受损,不提万户衣,单就一个陈携雨,我们怎么应对?”
秋远客扫了一眼南宫默的空袖,冷笑道:“无妨。陈携雨单只你一人,便可应付。”
沈浪白连连摇头道:“江南陈家,不惹为好。何况陈御风一人对我二人,尚可取江水寒性命,陈携雨英雄榜第九,我自问难以应付。”
秋远客拍案而起,怒道:“若不是你贪生怕死,江水寒怎地会死?”
沈浪白眼珠一转,看了看南宫默,幸灾乐祸地说道:“南宫不也是被万户衣斩去一臂么?今时不比往日,当年屠戮慕容剑室,安排周全,事先下毒,我们七人联手发力,方才获胜。今日七人已去其一,南宫又断了一臂,何况陈携雨必与万户衣联手,敌我实力相当,难料胜败。”
秋远客淡笑道:“当年可投毒,今日亦可。”
沈浪白恨声说道:“就算我杀了陈携雨,陈遮天呢?昨日你未曾言说陈御风是陈遮天之子,若事先知道,何必白白打上江兄一条性命?”
秋远客哼了一声,沉默坐下,没有说话。陈家这个节点来人,实在是出乎秋远客预料,本想着给那废物拉些仇恨,现在看来,是适得其反。得罪陈家,就是那废物鼎盛之时,也轻易不敢下决断。陈御风陈携雨算什么,他们的爹陈遮天才可怕,在秋远客心里,除了佩服叶之问,便只害怕一个人,这个人,就是陈遮天。大事未成,招惹上江南陈家,殊为不智。
艰难的咽了口口水,秋远客沉声说道:“教中事务繁多,明日你且回去,协助教主打理上下,这里的事,有我们足够。”
沈浪白扁了扁嘴,站起身来,冷冷说道:“我连夜回去,教主沉疴在身,身边得有人照应。”
秋远客沉思一会儿,点头应允。
二人心里同时言道:懦夫!
沈浪白转身离开,长安虽好,非久居之地啊。
南宫默也起身道:“陈携雨,我来对付!”
秋远客点点头,正待挥手,却发现南宫默已然离去,心中烦闷,一掌拍在桌子上。
秋月明冷笑道:“你伪装的水平越来越高了,两掌了,桌子竟然还完好无损。”
秋远客大怒,端起杯里的残茶,泼在了秋月明的脸上,恨声说道:“你还没有资格和我对话。”
秋月明站起身来,白色的面纱上,茶渣格外显眼。
“终有一天,我会杀了你!”
秋远客缓缓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放在桌上,淡笑道:“好女儿。”
秋月明脸色顿变,哼了一声,转身离开。
秋远客冷笑一声,从小就喂毒,还怕你反?
……
长安城西门。
雨势未减。
一辆马车穿门而出,马蹄落下,溅起点点泥浆。
沈浪白坐在马车里,哼着不成调的曲。
路中央,一人一马,皆是白色。路两旁,红黄绿。在夜雨里,带着一丝诡异。
一声马鸣,马车极不情愿地停了下来。
沈浪白掀起车帘,看了一眼,脸色苍白。
陈携雨,四雅客!
沈浪白叹了口气道:“你和你哥哥长得真像!”
陈携雨抹了一把脸,冷漠说道:“沈浪白?”
沈浪白点点头,然后大喊道:“我没有杀陈御风!”
陈携雨不说话,两腿一夹,驱马来到车前,淡淡说道:“你的人头,我收了。”
沈浪白忽然笑道:“南宫兄,你也来了?”
陈携雨扭头回看,沈浪白却是破车而出,向着城门奔去。
长安城就在眼前,看起来却是那么遥远。
沈浪白前面,四个人静默的站在那里。
马蹄声近,陈携雨也追了上来。
沈浪白动了,四雅客也动了,沈浪白只觉漫天飞雨里,梅花、竹叶、兰花、菊花瓣纷飞,然后便觉脖子一凉……
……
长安城,淡淡的炊烟笼罩,雨停了,云薄了。
新的一天,来了。
有些人,在黎明里醒来,而有些人,再也不会醒来。
沈浪白的头颅,挂在城门上,彻底吓醒了那些路上早起的还带着睡意的人们。
雨后长安城的早晨,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