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入学半年后,班里又来了一个名叫让·德洛夫斯的新同学。他个头高过我,年纪比我大,长得很壮实,热爱运动,人也长得帅气。他在家说法语,从他的德语里也可以听出一点点法语口音来。他来自日内瓦,但也曾在巴黎生活过一段时间,与其他同学相比,他的世界主义者出身使他显得格外特别。他比较了解世道常情,但从不在人前卖弄;与鲍姆相反,他从没觉得学校里学到的知识有多重要,也从不拿学校里的老师当回事儿,总是以很特别的方式对他们冷嘲热讽,这让我感觉他在很多方面比老师知道得还要多。他非常有礼貌,但绝非刻意做出来的。我也绝不可能事先猜出,他将对某事发表哪些看法。粗俗和幼稚与他无缘,他总能很好地把握自己,让别人感到他的优势,但又不会因此令人觉得受到压制。他是个健壮的小伙子,生理和精神两方面的发展似乎都比较均衡。我觉得他是完美的,只有一点我搞不懂,就是他到底会拿什么事情当真。所以,除了我对他的好感外,这个秘密也一直困扰着我。对此我苦思冥想,猜测这可能和他的出身有关,但一直都没办法理出头绪来。
我觉得德洛夫斯根本不知道,是什么令我对他如此感兴趣。他要是知道了,又要拿这事儿开玩笑了。同他交谈过几次之后,我就决定做他的朋友了,但因为他总是彬彬有礼、很有教养,所以,我们成为朋友还需要有个过程,需要一定的时间。德洛夫斯家族是德国最大的私有银行之一的所有者,所以大家都认为他父亲肯定非常富有。如果换作我处在这个位置上,必然会导致我对此产生猜疑和反感,因为我总能感受到来自远方的自己家族的包围与威胁,而事实却让我感到惊奇,他父亲并没有继承家族传统成为银行家,而是成了一名诗人。事情就这么简单:他父亲不是在写小说方面小有成就的作家,而是一名很少能够有人理解的现代抒情诗人。我猜他大概是用法语写作的。我从没读过他的作品,但他出过书,我也从未试图找一本来阅读,恰恰相反,今天看来,我当时对此是有意回避的,因为我觉得那是些深沉、难以理解的东西,以我当时的年纪去读,很可能会不知所云,而这种尝试也会变得没有意义。阿尔贝特·德洛夫斯对现代绘画也很感兴趣,他写艺术批评,收集画作,结交了许多个性鲜明的画坛新秀,还娶了一位女画家做太太,她就是我同学的母亲。
起初,我根本不能完全理解这些,就此,让也只是一带而过,听上去好像并不是什么特别有面子的事——要是人们能从他那些高雅语句中推测出什么的话——而更像是一种困难。直到我应邀来到他家,看到房子里挂满了画,全是强烈的印象主义肖像画,其中还有让儿时的画像时,我才知道这些都出自他母亲之手。面对这些充满活力、技巧娴熟的画作,尽管我在这方面的修养有限,但还是脱口而出:“她才是真正的画家呀!你居然没跟我提过!”让对我的话略感诧异:“难道你怀疑过吗?我可是跟你提起过的呀!”当然,这要看大家是如何理解“提起”一词的,他从没强调过此事,只是附带着随口一提。我总是将艺术家的创作与巨大的热情联系起来,而他的话令人以为他想转移话题,以为他是在用特有的礼貌方式请别人原谅他母亲的绘画。我本来期待的,是类似米娜小姐在雅尔塔公寓中创作的小花一类的绘画,现在的情况却出乎我的意料。
当时我根本没有想到去问,让的母亲是不是有名的画家。我看了那些画,它们的存在,它们的丰富多彩,它们的生机勃勃,以及那栋被这些画所充斥的超大公寓,这一切才是最重要的。后来,我又去他家,才正式与这位女画家认识。我觉得她心神不宁、精神涣散,似乎并不幸福快乐,虽然她经常笑不离口。我感受得到她内心深处的温柔,这一点将她与自己的儿子联系在一起。母亲在身旁时,让没有平日里那么沉着,他显得有些担心,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询问母亲的身体状况。母亲做了回答,但答案令他不满意,他继续追问,他想知道全部真相,语气中没了优越感,也察觉不到一丝嘲讽和同情——后者本是我对他期待的最后一样东西。要是我能经常看到他同母亲在一起,我对他将完全是另一种看法。
然而,我再也没有见到他母亲,倒是天天都能见到他,所以,从他身上,我得到了自己那时候最需要的:就是认为艺术以及献身艺术的人的生活是完整的、无可置疑的。一位父亲,脱离了自己家族的生意,成了一名诗人,绘画是他的偏爱,也正因为如此,娶了一个画家太太。一个儿子,说一口极好的法语,却在一所德国学校里读书,而且会偶尔自创一首法语诗——父亲这么做更是理所当然的事!——虽然他对数学更感兴趣。此外,还有一位叔父,父亲的一个弟弟,是法兰克福大学的教授、医生兼神经学家,以及他的女儿玛丽亚,她令我惊为天人,我只见过她一次,真希望能再见到她。
这里真是什么都不缺:医学这门科学是最令我尊敬的——我总是一再冒出将来要学医的想法;还有那深色头发、任性的堂妹的美貌,那时,让已略微表现出了解女人的样子,他完全同意堂妹很有魅力,虽然他总是倾向于用更严格的标准去评价她。
同让一起谈论女孩子,是件非常惬意的事;事实上都是他在说,我在听。不久以后,我从他的谈话里获得了足够多的经验,慢慢地可以自己道出一些故事来。这些事都是虚构的,我仍像在苏黎世时一样没有经验;但我向让学习,学他的样子。他从来没有注意到,我馈赠给他的纯粹是故事,而且我喜欢只讲很少的故事,甚至最喜欢只讲一个充满曲折变化的故事。这个故事非常引人入胜,令让不断地追问,尤其是故事中的一个女孩子——为了表示对他堂妹的尊重,我将其取名为玛丽亚——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除了赋予其美貌之外,我还让她的个性充满矛盾:某人以为今天获得了她的好感,可第二天,这个人对她来说就完全无所谓了。但事情至此还不算完,两天后,这人会因为自己的坚持不懈而得到她嘉奖的吻,从此,生活中就有了长久的受委屈、被拒绝和最温柔的解释。对女人的天性,我们做了很多揣测。他坦言,自己虽然经历过各种事,但像这个玛丽亚那样难以捉摸的女孩还从未遇到过。他表示想认识这个玛丽亚,对此我没有断然拒绝。我借口玛丽亚脾气变化无常,成功地劝阻了他,他对此也没有起疑心。
正是这些几乎没有休止的谈话——它们具有自己的价值,并且持续了好几个月——才唤起了我对那些本来漠不关心的事物的兴趣。对此我一无所知。相爱的人之间除了接吻还会发生哪些事情,我是说不出来的。在膳宿公寓里,拉姆小姐与我们仅一墙之隔,每天晚上,她的男朋友都会来看她。尽管母亲考虑周到,事先用钢琴抵住相通的那扇门,但就算不注意去听,还是什么都听得到的。也许是这种关系本身让我对隔壁传来的响声感到惊奇,但我并没有花心思去想。一开始是奥登堡先生的请求,拉姆小姐给他的答复是粗暴的一声“不”。请求继而升级为乞求,没完没了的央求、哀求,但都被那冷酷的“不”所打断,听起来好像拉姆小姐是真的生气了。“出去!出去!”她命令道,奥登堡先生则心碎地哭了。有时候,她真的会把伤心哭着的他扔出去。我不知道他下楼的时候是不是还在哭,如果在楼道上碰到公寓里的其他人,他是否还有胆量走出去,因为别人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有时候,他会被允许留下来,这时哭声就变成了啜泣,但十点钟一到,他就必须离开,因为公寓里有相关的男性来访规定,不允许他再待下去。
如果哭声太大,影响了我们阅读,母亲就会直摇头,但我们从不就此进行交谈。我知道,这种邻居关系让母亲感到很不舒服,但因为我们这些孩子听不出发生了什么事,母亲似乎对这种关系并没有十分不满。我把听到的都藏在了肚子里,在我的想象中,从没有将这些与让的征服联系在一起。当时的我可能没想到,这些事情对我想象出来的玛丽亚的行为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让的如实讲述和我虚构的故事从不会涉及粗俗的东西。大家只是以从前常见的那种方式说说而已。一切都带上了骑士色彩,关键是勾起对方的羡慕,而并非想从情感上抓住对方。如果可以巧妙地勾起对方的羡慕,让对方对此记住并不忘却,那么,讲述的人就赢了。是否征服了听者,关键是看讲述者有没有给对方留下印象,以及对方有没有认真对待讲述者的话。如果将虚构出来的那些美事说出来,而且不被打断,如果不再仅凭自身的讲述技巧而得到讲述它们的机会,并且受到听者的期待与迎合,那么就证明对方是拿你当真的,你也就是真正的男人了。关键是能经受得住考验,这比冒险更刺激。让经受住了考验,他能说出一大堆这类的考验。虽然我讲给他听的那些东西是彻头彻尾的虚构,但我仍相信他所讲的每一个字,就像他相信我所说的每一句话那样。我当时并没有因为我所讲的都是杜撰出来的而去怀疑他说的话。这种讲述只存在于我们之间,也许他美化了一些细节;而在我杜撰出来的全部故事里,他对一些细节尤为感兴趣。我们之间的讲述会相互调整,它们之间是和谐的,其影响对当时的我们来说是同样深远的。
我与汉斯·鲍姆谈话时则完全是另一种态度。他们二人算不上朋友,让觉得鲍姆太无趣。让鄙视优等生,在他眼里,被鲍姆视为很重要的义务显得非常可笑,因为它们死气、呆板,总是一成不变。他们之间刻意保持着距离,这对我来说是种幸运,因为,倘若他们聚在一起,把我对爱情发表的见解进行一番比较的话,我的名声很快就会臭掉。
我对鲍姆说的话,都是我心里真正想的,而对德洛夫斯说的那些都是闹着玩的。也许我想学德洛夫斯,虽然我只有在交谈中才能与他进行较量,在其他的时候则避免与他一争高下。有一次,我与鲍姆进行了一场异常严肃的交谈,我对爱情发表的最终见解令他吃惊。“世间根本就没有爱情,”我解释说,“爱情是诗人们捏造出来的。人们不知什么时候从书上读到了它,并且相信了它,因为人们还年轻。大家认为成年人对自己隐瞒了它,所以在自己亲身经历之前,才会不顾一切地扑上去、相信它。没有人能够自己想象出它来。现实中根本就不存在爱情。”他迟迟没有做出反应,我感到,他根本就不同意我的看法,但因为他对一切都看得很认真,再加上他又是个性格内向的人,所以,他没发表任何反对意见。否则,他就得吐露藏在内心深处的亲身经历,而他是不会这么做的。
我这种极端的防卫其实是对读过的一本书的反应,从在苏黎世时起,这书就一直放在母亲那里,而现在,我违背她的意愿读了这本书:斯特林堡的《一个傻瓜的忏悔》。母亲特别钟爱这本书,因为我留意到,她总是把这本书放在身边,而将斯特林堡的其他作品全堆放在一起。有一次,我非常傲慢地称奥登堡先生为“卖领带的”,并且暗想,拉姆小姐为什么能够一晚接一晚地忍受他的到来(也许是巧合,也许是故意的,我手里拿着那本《一个傻瓜的忏悔》在桌上把玩着,一会儿将它打开,随意翻看,一会儿又将它合上,翻转过来,然后再打开)。母亲以为我受隔壁每晚上演的重复场景的影响,所以打算从现在开始阅读这本书,因此求我:“不要读它!你会破坏自身的某些东西,而且再也无法弥补。等你经历了一些事情以后再读吧,那时它对你就构不成危害了。”
很多年来,我都盲目地相信她,她无须任何理由就能阻止我阅读这本书。但现在,自从洪尔巴赫先生来访后,她的权威受到了撼动。我亲自和他打过交道,他和母亲口中描述的根本就是两样。现在,我要亲自看看这本斯特林堡的书里到底讲了什么。我没有向母亲做出任何承诺,但她相信我不会做出违背她意愿的事。后来,我伺机拿到了《一个傻瓜的忏悔》,背着她,以难以置信的速度通读了一遍,速度之快,就好像我以前读狄更斯一样,但却再也没有兴趣读第二遍了。
我无法理解这种忏悔,在我眼中,它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谎言。现在想来,可能就是冷峻、试图对超出眼前所发生的事一言不发、压缩和局限于特定情境,让我对它产生了排斥。在这本书里,我找不到活力,发现的活力,我指的是一般意义上的发现,而不是具体细节上的。而真正的活力——仇恨,我则没有识破。我没意识到,这与我自己最早的阅历——忌妒——有关。该书开头部分的不自由扰乱了我的心情,它牵扯到另一个人的太太:这带给我一种充满荆棘的感觉。我不喜欢拐弯抹角地与人相处。带着十七岁的骄傲,我看世界总是直来直去的,鄙视那些遮遮掩掩的东西。对立就是一切,只有这种面对面才有意义。从旁窥视和旁敲侧击被我看作没有意义。也许这本书太容易读了,对我没有什么影响,好像自己从未读过它似的。但其中的一处描写,令我就像被木棒击中一样,这也是书中唯一的一处,其每一个细节都让我记到现在,尽管可能正是因为这一幕,我才没有拿起它来读第二遍。
书中的主人公,那个忏悔者,也就是斯特林堡自己,首次接待自己朋友的妻子来访,她是一名近卫军军官的太太。他脱去她的衣服,将她放倒在地。透过薄纱,他看见她的乳头闪闪发光。这种亲密行为的描写,我还是第一次读到,感觉十分新鲜。这件事就发生在一个房间里,它可以是任何一个房间,当然也可以是我们的房间。也许,这就是我强烈反对它的理由之一:这是不可能的。作者想用被他称为爱情的东西说服我,但我不会让自己就这么被他俘获。我认定他是一个撒谎者。我不仅不想知道这种事情,不管在什么情况下,它都令我感到恶心,因为,这件事是背着朋友发生的,那个女人是朋友的妻子,而这个朋友信任这两个人——而且,我还觉得这事很荒唐,可算是一出非常拙劣的杜撰,令人难以置信并且近乎无耻。为什么要把一个女人放倒在地呢?为什么他要脱掉她的衣服?为什么她愿意被脱掉衣服呢?她就那么躺在地上,而他就那么看着她。这一情景对我来说既新鲜又无法理解,但也让我对作者很恼火,他居然敢堂而皇之地这么写,就好像真发生过这事儿似的。
我内心展开了一场反对它的运动,就算所有人都意志薄弱,都被说服,都相信会发生这种事,但我不相信,我永远都不会相信。隔壁房间里,奥登堡先生的哀求与此毫不相关。拉姆小姐在自己的房间里昂首挺胸地走着。有一次,我在我们房间的阳台上看星星的时候,透过望远镜看到了一丝不挂的她。我认为,望远镜对准那个明亮的窗口是个偶然。她裸体站在那儿,高昂着头,苗条且被闪烁着的红光包围,我被这一场景惊呆了,一再地望过去。她走了几步,身体一直保持笔直,好像穿着衣服一样。在阳台上,我听不到哀泣声,但当我尴尬地走回房间时,声音立刻扑面而来,十分清晰。我这才知道,原来我在阳台上的时候,它自始至终都是存在的。当拉姆小姐在她房里来回走动的时候,奥登堡先生一直在哀泣,但她并未把这些放在心上,她的举动就好像没有看见他似的,好像自己独处一般,连我也没有看见他,似乎他真的不在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