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牛眼如何知道准确时间，并不用申村人常说的“几点几分”的话，那阴阳先生当然奇怪。但是，牛眼把时间说得相当顺溜，申村人常说时间时，总是说早上天蒙蒙亮、上午半晌时、中午正午等时间用语，先生当然感到奇怪，觉得牛眼了不起。
其实当时，正当大家为干枣那天出门的具体时间纠缠不清时候，牛眼心里觉得，他应该知道。在那种人多，又都认为他是个粘怂人的情况下，因此他说不出，更不敢说，便在院子里一个人整理柴草。他觉得自己知道具体时间，觉得没人会相信他，反倒说得太清楚了，别人更会说他胡说八道。
牛眼正因准确时间而感到郁闷时，突然看到了一缕阳光，正慢慢地从薄云中透出，却迅速地将一切，霎那间变得清晰明了起来。这时，他扭头朝西塬那棵皂角树看了一眼。正是这一眼，他进一步肯定，他二伯干枣出门的准确时间，正是那个时间。
当然，要说时间有多么绝对精确，牛眼自然把握不那么精准。只是那阳光照射在皂角树身上的位置，以及平时的实际经验，对于时间的推断，他认为应该八九不离十。再就是，牛眼只所以能把时间说得如此准确，更有其他原因。
当牛眼进一步肯定了自己对时间的判断后，见那魔鬼突然从街道方向伸过来长长的脖子，一下子便到了他的面前。那魔鬼朝他笑了笑，却不说话，只把脑袋不断地左右晃动。
牛眼不知道，他给这魔鬼能说句啥话好，只瞪大了眼睛，一味地看。
稍稍过了一会儿，那魔鬼才慢慢腾腾地告诉牛眼，干枣升天的时间是“几点几分”。牛眼点了点头，不自觉地说了一句“这才对，这才对”的话。
金仙观离牛眼家距离最近，当时村里的学校就在金仙观里。牛眼这怂货，打没上学的时候开始，就特别喜欢去那里耍，老师的话他记了不少，自然也知道时间的概念。听了魔鬼的话，他更加确信了自己的判断，更相信了那魔鬼的话。
正当三爸四爹五哥六叔这些人没了影，先生又问起了有关时间的话时，牛眼这才觉得，应该依势跟先生正好说清最好。
“你咋知道的？”阴阳先生惊讶地问牛眼。
“我和你一样，也是通阴曹地府的，以后也会弄这种事。”牛眼笑了笑，得意地回答到，却在话中将先生实实地打压了一下。既然都是通阴曹地府之人，为啥他牛眼能知道具体时间，先生为啥就不知道。一句话，正说明了牛眼这娃的实在。
牛眼的话，让先生再次低了头，脸上微微透出了一丝红色。但没多大会儿时间后，这先生又透过镜子上方，把眼睛瞪得更圆更大，认真地瞪看了看他，直看得牛眼有些不好意思地。
牛眼见这先生这样看他，才慢慢有点喏喏地说道：“这是迷信，你咋还敢搞这些牛鬼蛇神的事情？不怕让人整？”
那阴阳先生扬起头，倒不再追究牛眼那话，管他怎么知道具体时间，干脆停了步。拿出怀里那面镜子，很认真地转动着看。好长一阵子后，似乎有点自言自语地轻声道：“这回正好，你说的时间，应该是对的，最应该就是这个点上。走。”
两人又到了北塬坟地，先生仍然拿出那面是镜非镜的东西看，按东西南北方向照了照。然后，有点心事重重地样子，慢慢地用脚在地上画了个“十”字。画完后，让牛眼找来几根玉米秆，要求他按方位放在这“十”字上。
那先生蹴下身子，左看一下，右看一下，直到叹口气后，才看了一眼牛眼。先生一再嘱咐牛眼，开挖墓穴时，那“十”字是穴的正中位置，而且要注意坟头的朝向，让牛眼千万要记住。
牛眼同样看了一眼先生，有点傻不乎乎地样子，喏喏地，有点不太干脆地说了句，意思说他记住了。说话的同时，又找来几块土疙瘩，用力地压在玉米秆上，蹲在地上，在玉米秆搭成的十字前面点了蜡烛。笼盖上有好几根香，一把抓拿起来，便在蜡烛上点了。
“别、别、别，咋拿那多的。鬼三神二，点三根行了。”阴阳先生急急地说道。
“啥鬼三神二的，鬼比神咋还多一根？难道鬼比神还历害？来时，那你就让拿三根行咧，咋就拿这多的干啥？拿来了就都点了，不点又拿回去，没有这个道理。谁把这样晦气的东西还拿回去呢，点了不浪费，这不就行咧。”牛眼虽这样说，还是听了先生的话，分出了三根，在蜡烛上点火。
先生没作声，努力地上翻眼睛，微低下头，透过镜片上方，扎扎实实地瞪看牛眼。
牛眼不再追问，将香插在蜡烛前面的湿土里，然后取出黄裱纸点燃。当裱纸快燃尽时，这怂娃起了身，朝玉米秆十字处，深弯下腰，做了两个揖。
阴阳先生有点奇怪的眼神瞪着牛眼，喏喏地说道：“你应该跪下磕三个头，咋就鞠躬做揖呢？”
“这怂地湿球子咧，咋跪？其实人都死咧，跪与不跪，没啥意思。关键要心诚，心不诚了，跪了也是白跪。把活人没好好供，死了做怂样子呢，这才叫真哄鬼呢。”牛眼道。
先生不再理会牛眼，头也不回朝村里走。边走心里边想，这怂娃说的还是有一点道理。这跟做人一模一样，样子是人做出来的，心里到底咋个样，谁也不知道。正如这娃说的一样，只要心诚了，把活人的事情做好，跪与不跪又有个啥关系。
牛眼见先生不吱声，只顾低了头朝村子方向走，这才日急慌忙地跟在后面。
出了烂泥八散的土路，上了正路，正是那些用料僵石打成碎子，然后铺成的路，还有点像条大路的样子。这路的西面，也就五十来米的样子，有个渠坝。过了渠坝，又有个朝西的丁字路口，才能看清西边路上的情况。
当牛眼和阴阳先生朝南走时，到了渠坝的拐弯处，突然看见漂儿正从西村方向的路上走来。
漂儿也看见牛眼和先生，便稍稍低下头放慢了脚步。那样子很明显，意思不愿和牛眼他们一起走，让他俩前面走，她在后面行。
牛眼看见漂儿，心里突地猛跳了几下，鼻子里猛地又闻到了一股臭臭的味道。但这种味道，却是他极想闻到的。于是，他狠狠地吸了几口从漂儿方向漂来的空气，从那臭后的感觉中，浑身便有种麻麻酥酥地东西出现。觉得奇怪，脑子里一时有点慌乱，见了漂儿总不能爱理不理，便不自觉间喊了一句：“婶子，你得是到娘家去咧？”
“噢！”漂儿只应了一声，把头低得更低，步子紧了两步，明显又慢了起来。
阴阳先生只稍稍地扭了一下头，但头还是低着，却从镜片的上方空间，有点认真地偷看了漂儿一眼。见漂儿虽仰起头走，却把眼皮低垂下来，并不看他。这先生才扬起头，若有所思的样子，走了几步停下，慢慢地回过身，低头又从镜片上方看漂儿。边看边犹犹豫豫地说道：“是不是那个谁、谁的女儿？”
漂儿听见这先生说话，也才扬起头看先生，脸上同时流露出一点喜色。紧走了几步，说道：“这不是张家的四叔吗。你今儿到村里来，做啥子哩？”
先生嘿嘿嘿地笑了几声，表情上有点不自在，不好意思的神色，低声道：“没、没做啥。”
漂儿笑了一下，没再说话，随在他们后面，稍稍离开了一点距离，这才一起朝村里走。
离村口还有好远一段距离，先生停了下来，低下头。还是不看漂儿，却低声低气地说道：“女子，你娘家都好着呢。”
“好着呢，四叔。”漂儿笑着回道，也停了自己的脚步。
“好着就行，好着就行。不过，有些事情，我想让你帮我。”先生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刚说了几句，又显出一种若有所思的样子，愣愣地瞪着漂儿看，把漂儿看得有点不好意思，赶紧低下了头。
“四叔，你有啥事就说么，我能帮上的，肯定帮你。都乡里乡亲的，见啥外呢。”漂儿稍停了一下，样子越发显得比刚才自如了许多。只是仍然低了头，并不看那先生说道。
“是这，都快两年时间咧，一直不好意思。问你大要了多少次，你大不给，总说没有，弄得我也没办法。这事一直在心里搁着，怪难受的。我是做了好事，却落了个不好的结果，心里老撂不下这事。”先生道。
“按四叔你说话的意思，得是我大欠了你钱没还？你看，我大这人，老实疙瘩，也许当时确实没钱。是这，叔，你说清楚，弄啥的钱么？总共有多少？我还，行不？”漂儿显然不再象刚才的样子，猛然抬起了头，看着那先生，一连串的发问起来。
漂儿说话速度快了不少，明显有点带气地感觉，对先生那种尊敬模样，突然间变得荡然无存。似乎先生是先生，她漂儿就是漂儿，井水不犯河水。既然要帐，自然不会给个好脸，心里间立即也有种吃了苍蝇般地感觉。
先生见漂儿说话时，突然间变了态度，心里也来了气。知道那钱是要不回来的，但必须把事说给这女子听，好出一出心中的那种憋屈气。于是，他有点慢慢腾腾地说道：“你去给你大说，我这些年日子过得也不咋样好。这欠债还钱呢，自古以来的道理，给你大说说，并没多少钱。有钱了还点，没钱了也得有句话。总不能把没钱当道理讲，言一声，我也能理解。嗨……”
“到底多少钱，咋借的？你说清楚一些，也好让我心里明白。”漂儿见先生这样说话，心里确实不大舒服，把脸扯得平平地，才不管四叔不四叔的，声音大了许多说道。
“是这，我也就实话直说，让你大把我羊给你家羊搭儿子的钱，有多没少的，给一些算球子了，再别让人烦球的。就这大的事，我都不好意思张口再说啥咧。”先生也不好意思，在说话过程中，带有了一股子的气。
“是这事，那我不管，要钱你去问我大要，甭到我跟前提这事。”漂儿明显生了气，态度上也来了个大转弯，不等那先生说完话，便加快了步伐朝前走了。
霎间，漂儿与牛眼和阴阳先生他们，很快拉开了一段距离。她的步子很快，没多点时间，已经在前面走出了好远距离。
“看这娃，咋说话呢？你要不成，那就算咧，咋也不能生气，连你叔都不想理么。”先生愣嘟嘟地在原地，磁眉日眼的样子，有点慢慢腾腾地说道。
“你咋到我跟前说这话，你还是个叔呢，我懒得理你。”漂儿似乎漂了起来，语气中充满了埋怨，头也不回，朝村里方向急促漂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