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穆这话,可以说是相当客气了。
毕竟他身为吏部尚书,地位远高于一介武将;再者这霍小将军虽称他一声将军,却也不过是个副将而已,尽管有兵权在手,也是不能强行阻拦他出城的。
葛穆语气委婉也不过是想提现自己身患重疾,命不久矣,急需名医诊治罢了...
可这霍小将军却是个听不懂的,当即就嘲讽道:“方才本将军听葛大人那一声呵斥,顿感大人中气十足,哪是身患重疾的身子?
葛大人还是莫要说笑了,夜深露重,还是应当携佳人帐暖添香才是啊~”
霍将军毕竟军营出身,眼见之处皆是一群莽批糙汉,什么不得体的荤话张口就来,也丝毫不避讳。
这话于军营同僚或是至交好友而言,自然只当过嘴的玩笑话,然而对于朝廷重臣的葛穆来说,这与直接指责他缠绵床第、玩忽职守、空得其位而不谋其政没什么不同。
所以当下直接变了脸色,遂沉声一咳,想要以官职压他,却不想对方抢先一步堵住了他的还未说出口的话——
“说来本将军夜寻王城,不仅碰见了葛大人,还撞见了一个贼子鬼鬼祟祟的重要潜入王宫...
大人您说这可如何是好?”
葛穆无意与他纠缠,只是眸色微冷,罢言道:“霍将军身为禁军统领,自有一套法则,本官自然无理掺和。”
“如此,本将军也就心安了...”霍小将军像是终于舒了一口气儿似的,随即爽朗道:“本以为这贼子夜入王宫恐与葛大人有关...”
“如今看来,皆是误会巧合,那本将军也不必费心解释了...”
然后手腕一抬,冲着身后命令道:“将人扔到乱葬岗。”
随即那两三个士兵便拖着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光明正大的略过葛穆的车驾,直直走过...
“是小书!”松哥儿不禁暗呼一声。
那尸体上的吊牌,是他交给小书去呈递给王上的!
当下葛穆也是骤然一惊,心下徒然一阵寒凉——
虽说禁军有处置贼窃的权力,但那小书身上明显挂着尚书府的牌子,他竟真的直接处置?!
这霍明邱是真的胆大妄为至此?还是本就是针对他们,预谋已久?
葛穆不敢再往下想,如果连这禁军都已经被赵禹收买,那么这王城可还有一处安闲之地?
那么王呢?他可知?
葛穆袖下的手掌紧张的握拳,手心已然渗出密汗...
就在他急速转动脑袋,想出破解之法时,忽地一个小厮小跑前来,穿着比一般仆役较为奢华,手心正捧一玉佩,上面刻着赵字。
不等葛穆出声,那小厮就气喘吁吁的自顾自说明来意:
“见过霍将军!见过葛大人!奴才是右相赵大人派来邀请葛大人入府一叙的!我家大人听闻葛大人新患重疾,当夜彻夜难眠,心痛难耐...
就召集了几位颇有名望的大夫聚于大人府内,就等大人前来。”
葛穆本就是为了逃他,怎会同意?
当即就是一声嗤笑,想着直接试试闯出城去,那霍明邱必不敢拦!
可没曾想,眼眸一瞥,望见了那玉佩之下挂着的流苏琐碎,话语到了齿缝却被硬生生的改了口——
“本官——的荣幸!”
这三个字是他咬着后槽牙才勉强崩出来的,听着声音都知道他此刻是有多愤怒,面色铁青,怒火中烧,双目瞪得死死的,活像是要把人撕碎!
但是...他不敢......
没错,他现在,不敢了...
那玉佩下面的流苏玛瑙挂坠,是他那个不成器的孽子的!他认得很清楚!那东西来的特殊,京城里根本不会第二枚!
那个孽子对它宝贝得紧,平常根本不愿有人碰它,如今这般...
怕是根本没有喝醉,而是被趁机软禁了才是!
没办法...
葛穆倍感颓丧,这虽是孽子,却也是他唯一的子嗣,从前败坏了身子,调养了许久才得来这么一个宝贝儿子。
心中喜悦之情哪堪于言表,对这个孩子是面面俱到,娇生惯养也未曾加以管束,然而当初纵容的结果就是——
活生生被养成了一个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整日里玩闹饮酒丢人现眼还嫌不够?
如今竟然被哄去了相府,叫人给软禁了下来!
然而百般无奈也只能独自消化,无人可与之言诉衷肠,无知己、无好友、家门不幸总惹烦障...
人生悲渺寂寥不过如此...
车驾兜兜转转,竟又回了原处。不过很明显,家中一片空荡,与离去时无甚两样...
大约是皆心知肚明,不出那些劳心费神之力了吧...
然而回到书房,却发现桌上蓦然出现一张竹简,正是摊开放着...
葛穆心中有异,当即上前一瞧,寥寥几眼却看得他心惊胆战,仿佛置身于无边的深渊,无尽的黑暗将要将他吞噬...
那竹简之上的内容,竟是下派缩减军饷的文书!
如今蛮夷侵略,东边战事吃紧,如今已战三月有余,正是粮饷匮乏,急需充盈之时!
而今这份文书,写的正是战事将结,我军威猛击退蛮夷,即将返程而归,特昭告下属层级,暂扣军饷以备不时之需。
什么是不时之需?
此刻正是!
粮饷于军大如天,没了粮饷边关如何打仗?!
葛穆气得浑身颤抖,嘴唇蠕动半天也发不出来一丝声响...
这份文书,已然是落了印的了...
也就是说,他的职责,就是认清那些克扣的官员,做个知情人罢了...
若是无事发生,他当听从赵禹那厮的命令,给予这些人升官犒赏;
而后若是这事败落,他也逃不了干系!
他在逼他!逼他必须成为他的党羽!
其实也不是毫无办法,只要他肯拿着这项罪证去找王上,那群禁军不可能人人都是心狠无情之辈,得知有人枉顾军令,意图谋害边关将士,他们定然也会伸出援手...
随即王上梦寐以求的足以颠覆相国府的证据,就赫然现于眼前!
届时不但威胁再无,自己反而还会被升官加爵,赏金万两...
只是......
葛穆默了......
他知道,赵禹自然也知道。而他肯放心的将这证据摆于眼前,定是吃透了自己不敢拿儿子的性命赌。
而现在...
葛穆重重哀叹一声...
自己,终究做不到如他那般无心之人...
私心,人皆有之。
只是在于是否私心大于大义,是否能管束的住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