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太尉：唐代最高武官御。这里指段太尉，即段秀实，字成公，唐代千阳(今陕西省千阳县)人，曾任泾、原、郑、颍四州节度使和司农卿等职，德宗建中四年(公元783年)，朱泚谋反称帝，占据长安，强令他做官，他在议事时痛骂朱泚为狂贼并用笏版击中朱泚额部，随即被害。死后朝廷追赠为太尉。始为泾州刺史时：代宗大历十二年(公元777年)，段秀实由邠宁节度使白孝德推荐，任泾州刺史。泾州：唐属关内道，治所在今甘肃省泾川县北。［2］汾阳王：指郭子仪，他曾因平定安史叛乱有功，被封为汾阳郡王。代宗广德二年(公元764年)，被任命为关内河东副元帅、河中节度使，驻扎在蒲州。蒲：蒲州(今山西省永济市)，唐代河东道河中府的府治。［3］王子晞：郭子仪的三儿子郭晞。在平定安史叛乱时，郭晞随父征伐，有军功，得到朝廷重用。当时他的官衔是御史中丞，不是尚书。后来才任工部尚书。死后赠兵部尚书。［4］领：兼任。行营：副元帅行营。这时郭子仪自行营入朝，让郭晞兼代河中节度使。［5］寓：寄寓。邠(ｂīｎ)州：治所在今陕西省邠县。［6］纵：放纵。无赖：蛮不讲理，胡作非为。［7］偷嗜暴恶者：狡猾、贪婪、凶暴、邪恶的坏人。［8］卒：终于。货：钱财，指贿赂。窜名军伍中：把自己的名字混入军队的名册中。意即混入军队中。［9］肆志：指任意胡作非为。［10］吏：地方上的官吏。［11］丐：指强求。丐取：敲榨勒索。［12］嗛(ｑｉè)：满足。［13］辄：每每。奋击：用力打击。［14］椎：击，敲破。釜：锅。鬲(ｌì)：三足的锅。瓮(ｗèｎｇ)：盛水、酒的陶器。盎(àｎｇ)：瓦盆。［15］袒臂：敞露手臂。［16］至：甚至于。［17］邠宁节度使白孝德以王故：邠宁节度使白孝德因汾阳王郭子仪的缘故。白孝德：李光弼部下的军官，代宗广德二年(公元764年)为邠宁节度使。［18］戚不敢言：心中忧虑不敢说。［19］状：官府的一种文书。白：禀告。府：指白孝德的官署。［20］愿计事：希望商量公事。［21］生人：生民，老百姓。因避唐太宗李世民讳，唐人于“民”往往改为“人”。理：治理。［22］因：仍，仍然。恬然：安然自在。［23］且：将。［24］愿奉教：愿意接受指教。［25］某：段秀实自称。［26］适：安闲。［27］无寇：没有外敌和盗匪。［28］边事：边防大事。［29］都虞侯：藩镇府武官，专管惩治不法将士。命：委派。［30］已：止。［31］不得害：不受残害。［32］如：从，答应。［33］署：旧时暂代某一官职称署。［34］酒翁：酒工，即酿酒的技工。［35］酿器：造酒的器物。［36］列卒：布置士兵。取：捕获。［37］注：悬挂。槊(ｓｈｕò)：长矛。［38］植：树立。［39］噪：吵闹骚动。［40］尽甲：全披上铠甲。［41］无伤：无妨，没关系。［42］请辞于军：让我到郭晞军中去解释。辞：这里是解说的意思。［43］躄：瘸腿，跛脚。持马：牵马。［44］甲者：披甲的士兵。［45］笑且入：边笑边走进去。［46］老卒：老兵，段秀实自称。［47］愕(è)：惊讶。［48］因：于是。谕：晓谕，开导。［49］固：岂，难道。若属：你们。［50］白：告诉。［51］勋塞天地：功勋充满了天地间。［52］当务始终：应当力求有始有终。［53］恣：放纵。［54］欲谁归罪：要归罪于谁。［55］副元帅：指郭子仪。［56］几日不大乱：不大乱能有几天？意思是即将大乱。［57］戢(ｊí)：止，制止。［58］叱：呵斥，责骂。［59］火伍：队伍。唐代兵制，十人为火，五人为伍。［60］晡(ｂū)食：晚饭。晡：申时，即下午三时至五时。［61］草具：不精的餐具，借指粗劣的饭食。［62］作：发作。［63］旦日：明日。［64］戒：严令。候卒：负责巡逻警卫的士兵。击柝(ｔｕò)：打更。［65］谢不能：道歉说自己没有治军的才能。［66］先是：在此之前。［67］营田官：指掌管军队屯垦的营田副使。［68］焦令谌：人名，生平不详。［69］督责：催逼索取。［70］农且饥死：农民将因饥饿死。［71］判状：断案的文书。［72］垂：将，接近。［73］舆(ｙú)：轿子。这里用为动词，即“抬”的意思。［74］乃我困汝：是我害你。［75］裂裳：撕破衣服。衣：包扎。疮：伤。［76］注：敷上。［77］哺：喂。［78］市：买。［79］淮西：今河南省许昌、信阳一带。尹少荣：人名，生平不详。［80］汝诚人耶：你当真是人吗？［81］赭(ｚｈě)：赤色。原野像赤土，形容旱灾严重。［82］傲：这里指轻视。［83］大人：有德之人，这里指段秀实。［84］主人：指段秀实，因为他是当地的地方官。［85］视天地：见天地。指活在人间。［86］暴抗：凶暴高傲。［87］自恨死：怀着悔恨的心情而死。［88］司农：司农卿，主管粮食储备和供应的官吏。段秀实从代宗大历十二年(公元777年)九月起为泾原节度使，治所在泾州。德宗建中元年(公元780年)，因与宰相杨炎论事不合，被如为司农卿。征：升调。［89］岐：岐州(今陕西省岐山县)。［90］朱泚：人名，当时任凤翔尹。幸：万一。［91］不得命：没有能推辞掉。［92］处贱：处在低贱的地位。无以拒也：没法拒绝。［93］第：第宅，房屋。［94］如：送到。治事堂：办公大堂。［95］棲：放。［96］识(ｚｈì)：记号。［97］元和：唐宪宗（李纯）年号(公元806—829年)。［98］永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即柳宗元当时的官职。员外置：在规定员额以外设置的官。同正员：地位待遇相同于正员。［99］出入：不外乎。有不出某个范围的意思。［100］所立：指段秀实的律己和处事。［101］出入：往来。岐，周、邠、斄(ｔáｉ)间：岐，岐州；周，周原(今陕西省岐山县东北岐山下)；邠，邠州；斄，同邰(今陕西省武功县一带)。［102］真定：疑为“真宁”。真宁，唐代县名，在今甘肃省正宁县。［103］马岭：山名，在今甘肃省庆阳县西北。［104］亭鄣：边塞要地驻军的城堡。堡戍：守边士卒防守了望的碉堡或岗楼。［105］窃：私下。老校：老军官。退卒：退伍的士兵。［106］姁(ｘǔ)姁：和气而容易接近的样子。［107］言气卑弱：说话的态度谦虚温顺。［108］以色待物：以严辞厉色待人。［109］不可：别人认为不可能办成的事。［110］达其志：达到自己的目的。［111］会：恰巧，适逢。崔公：指崔能，字子才，元和九年任永州刺史。［112］言信行直：言语信实，行为正直。［113］复校无疑：反复校核，无可怀疑。［114］逸坠：遗失散落。［115］太史氏：指史官。［116］私于执事：私下送给您。执事，尊敬对方的称呼，这里指任史官的韩愈。［117］谨伏：谨呈此状。
【译文】
段太尉初任泾州刺史时，汾阳王郭子仪以关内河东副元帅的身份住在蒲州。汾阳王的儿子郭晞为尚书，兼任行营节度使，把军队驻扎在自己辖区之外的邠州，放纵士兵胡作非为。邠州一些狡诈贪婪、强暴行凶的歹徒，用行贿的方法混入驻军后，便有恃无恐，为所欲为。当地的行政官员根本不敢过问。这帮歹徒每天都要到市上去敲榨勒索、强行索取，稍不如意，就打断别人的手脚，把别人的锅、盆、缸、罐砸得遍地都是，事后袒胸露臂大摇大摆地离开，甚至把孕妇撞死。邠宁节度使白孝德因为汾阳王的缘故，对这种现象心中忧愁而不敢开口。
段太尉从泾州致函白孝德，希望商量这件事。段太尉到达后，便说：“皇上把这里的百姓交给您治理，您看到百姓受残害，仍旧安然自得，这样将会出大乱子的，您想过没有？”白孝德说：“愿意听您指教！”段太尉说：“我治泾州，很安闲，没有多少事可做。现在不忍心看到百姓在没有战乱的情况下惨遭杀害，以致使天子的边地大事受到干扰。您如果能把都虞侯的职务委派给我，那么我就能为您制止暴乱，使您管理的百姓不受残害。”白孝德说：“很好！”答应了段太尉的请求。
段太尉代理都虞侯一个月后，郭晞部下的十七个士兵又到市上去索取酒喝，用刀刺死了酿酒的技工，还打坏了酿酒的器物，使酒大股大股地流到沟中。段太尉立即布置士兵抓获了这十七人，并把他们的头砍下来悬挂在长矛上，竖立在市门外示众。郭晞军营中的士兵顿时骚动起来，全部披上铠甲要来闹事。白孝德十分害怕，把段太尉叫来问：“这怎么办呢？”段太尉说：“没有关系，请让我到郭晞军中去作解释。”白孝德派了几十个人跟段太尉去，段太尉都谢绝了。他解下佩刀，挑了一个跛脚的老人帮他牵马，来到郭晞军营门前。那些披着铠甲的士兵拥出军营，段太尉边笑边走去，说：“杀我这样一个老兵，何必全副武装呢？我扛着我的脑袋来了！”那些拥出军营穿着铠甲的士兵顿时惊呆了。段太尉接着开导他们说：“郭尚书难道对不起你们吗？郭副元帅难道对不起你们吗？为什么要用暴乱来败坏郭家的名声呢？请你们去通报郭尚书，请他出来听听我的话。”
郭晞出来会见段太尉。段太尉说：“副元帅功高盖世，应当让它保持始终。而今尚书放纵士兵为非作歹，这会酿成大乱的。扰乱天子的边防，罪责会归谁呢？这势必会连累到副元帅。现在邠州的歹徒通过行贿混入军营中，任意杀害老百姓，如果不赶快制止，过不了几天就会出现大乱。大乱是由尚书引起的，人们就会说尚书倚仗副元帅的权势不好好约束士兵。这样一来，郭家的功勋名望还能保持多少呢？”话还未说完，郭晞就一再拜谢说：“幸得您给我指点迷津，这是大恩，我愿意率领军队听您吩咐。”回头呵叱身边的士兵，说：“全部卸甲，解散后回到各自的军营中去，有敢吵闹的斩！”段太尉说：“我还没吃晚饭，请给我准备一餐便饭。”吃过饭，又说：“我的老毛病又发作了，今晚想留在府上住一夜。”随即叫牵马的老人回去，明天早上再来，于是就睡在郭晞的军营里。郭晞当晚不敢解衣安睡，命令士兵巡逻警卫保卫段太尉的安全。第二天早晨，二人一同来到白孝德的府第，郭晞向白孝德道歉，检讨自己治军无能，表示愿意改正过错。邠州地方从此安定无祸害了。
在此之前，段太尉在泾州做营田副使，驻守泾州的将领焦令谌夺取民田几十顷，租给农民耕种，说：“等庄稼成熟收割后，给我一半。”当年大旱，田野中连草都枯死了，农民把旱情向焦令谌禀告。焦令谌却说：“我只知道收租的数字罢了，不知道旱灾不旱灾。”催逼索取租子更加厉害。农民都快饿死了，哪有粮食交租，于是就到段太尉那里去告状。段太尉写了一张判决书，词意很委婉，并派人向焦令谌求情。焦令谌一见判决书大怒，把那个农民叫来，说：“我难道怕他段某吗？你为什么竟敢控告我！”说罢叫人把判决书铺在那个农民背上，狠狠打了二十棒。几乎快要打死了，才派人抬到段太尉的府庭中。段太尉看了失声痛哭，说：“是我害了你。”立即取水替那农民洗去血污，撕破衣服给他包扎伤口，小心翼翼给他敷上好药。早晚饭也是亲自喂了农民后，自己才吃。并叫人把自己的马拉去卖了，买成谷子代农民交了租，还想方设法不让那农民知道。
调驻泾州的淮西军队的主帅尹少荣，是个刚毅正直的人。他去见焦令谌，大骂说：“你当真是人吗？泾州田野旱成一片焦土，人都快饿死了，你仍要收你的租。还用大棒毒打无罪的人。段公，本是个仁厚诚信的君子，你却不懂得敬重。而今段公只有一匹马，也低价卖掉，得钱买粮来交纳你的租，你收了也不感到羞耻。大凡一个人轻视天灾，冒犯有德的人，毒打无罪的人，又接受仁厚人的谷物，使他出入无马可骑，你还凭什么活在世上？简直连奴隶都不如啊！”焦令谌虽然凶暴强横，但听了这番话也感到羞愧，冷汗直冒，吃不下饭，说：“我永远无脸再见段公了。”一个晚上，便怀着悔恨的心情死了。
当段太尉从泾州调任司农卿时，他曾告诫家属说：“路过岐州，朱泚万一赠送钱财物品，千万不要收。”结果过岐州，朱泚执意要赠大绫三百匹。段太尉的女婿韦晤虽然坚决拒绝，但仍然推辞不掉。到了长安，段太尉发怒说：“你们真的不听我的话！”韦晤解释说：“职位卑贱，无法拒绝。”段太尉说：“既然是这样，但也不能放在我的家里。”于是叫人把三百匹大绫搬到司农卿的大堂，捆架在屋梁上。朱泚谋反称帝，段太尉遇害，朝廷的官吏把以上情况告诉朱泚，朱泚叫人去取来看，原来的封签标记还完好无缺。
段太尉的事迹有右面这些。
元和九年某月某日，永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柳宗元把他的事写出来呈送给史馆。而今一些人谈到段太尉的高风亮节，认为这不外乎是武将一时冲动奋不顾身，因而才名扬天下。这些人根本不了解段太尉的立身行事是怎样的。我曾经在岐州、周原、邠县、斄县奔走，去过真定，上过马岭，踏过边塞城堡，私下访问了许多老军官和退伍士兵，他们向我谈了不少段太尉的事迹。段太尉为人谦和，经常低头拱手走路，说话心平气和，从不以势压人。人们看他，像个满腹经纶的读书人。遇到别人认为办不到的事，他都要千方百计办到，这不是偶尔这样。适逢永州刺史崔公到任，他说话可靠、行为正直，对段太尉的情况十分清楚，经过反复核对，消除了一切疑点。又恐怕这些事迹散失，使史官无法采集，所以我冒昧地写成材料送给您。敬呈此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