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这是作者贬谪永州后根据调查写成的一篇传记。贞元十年(公元794年)，作者曾到邠州军中探望叔父，得知段秀实逸事，元和九年(公元814年)，用“行状”这一文体(记述死者生平事迹，供撰作正式传记者参考的传状类文体)写成此文。
这篇传记通过记述段秀实的三件逸事，歌颂了这个封建官吏爱护百姓、不畏强暴、廉洁正直的品德作风。同时也反映了安史之乱后，将帅士兵的暴横、阶级剥削的惨重、人民生活的痛苦等社会情况。
【原文】
太尉始为泾州刺史时［1］，汾阳王以副元帅居蒲［2］，王子晞［3］为尚书，领行营［4］节度使，寓军邠州［5］，纵士卒无赖［6］。邠人偷嗜暴恶者［7］，卒以货窜名军伍中［8］，则肆志［9］，吏［10］不得问。日群行丐取［11］于市，不嗛［12］辄奋击［13］折人手足，椎釜鬲瓮盎［14］盈道上，袒臂［15］徐去，至［16］撞杀孕妇人。邠宁节度使白孝德以王故［17］，戚不敢言［18］。
太尉自州以状白府［19］，愿计事［20］。至则曰：“天子以生人付公理［21］，公见人被暴害，因恬然［22］；且［23］大乱，若何？”孝德曰：“愿奉教［24］。”太尉曰：“某［25］为泾州，甚适［26］，少事。今不忍人无寇［27］暴死，以乱天子边事［28］。公诚以都虞侯命［29］某者，能为公已［30］乱，使公之人不得害［31］。”孝德曰：“幸甚！”如［32］太尉请。
既署［33］一月，晞军士十七人入市取酒，又以刃刺酒翁［34］，坏酿器［35］，酒流沟中。太尉列卒取［36］十七人，皆断头注槊［37］上，植［38］市门外。晞一营大噪［39］，尽甲［40］。孝德震恐，召太尉曰：“将奈何？”太尉曰：“无伤［41］也，请辞于军［42］。”孝德使数十人从太尉，太尉尽辞去。解佩刀，选老躄者一人持马［43］，至晞门下。甲者［44］出，太尉笑且入［45］曰：“杀一老卒［46］，何甲也？吾戴吾头来矣！”甲者愕［47］。因谕［48］曰：“尚书固负若属［49］耶？副元帅固负若属耶？奈何欲以乱败郭氏？为白［50］尚书，出听我言。”
晞出见太尉。太尉曰：“副元帅勋塞天地［51］，当务始终［52］。今尚书恣［53］卒为暴，暴且乱。乱天子边，欲谁归罪［54］？罪且及副元帅［55］。今邠人恶子弟以货窜名军籍中，杀害人，如是不止，几日不大乱［56］？大乱由尚书出，人皆曰，尚书倚副元帅不戢［57］士。然则郭氏功名，其与存者几何？”言未毕，晞再拜曰：“公幸教晞以道，恩甚大，愿奉军以从。”顾叱［58］左右曰：“皆解甲，散还火伍中［59］，敢哗者死！”太尉曰：“吾未晡食［60］，请假设草具［61］。”既食，曰：“吾疾作［62］，愿留宿门下。”命持马者去，旦日［63］来。遂卧军中。晞不解衣，戒候卒击柝［64］卫太尉。旦，俱至孝德所，谢不能［65］，请改过。邠州由是无祸。
先是［66］，太尉在泾州，为营田官［67］。泾大将焦令谌［68］取人田，自占数十顷，给与农，曰：“且熟，归我半。”是岁大旱，野无草，农以告谌。谌曰：“我知人数而已，不知旱也。”督责［69］益急，农且饥死［70］，无以偿，即告太尉。
太尉判状［71］，辞甚巽，使人求谕谌。谌盛怒，召农者曰：“我畏段某耶？何敢言我！”取判铺背上，以大杖击二十，垂［72］死，舆［73］来庭中。太尉大泣曰：“乃我困汝［74］”！即自取水洗去血，裂裳衣疮［75］，手注［76］善药，旦夕自哺［77］农者，然后食。取骑马卖，市［78］谷代偿，使勿知。
淮西寓军帅尹少荣［79］，刚直土也，入见谌，大骂曰：“汝诚人耶［80］？泾州野如赭［81］，人且饥死；而必得谷，又用大杖击无罪者。段公，仁信大人也，而汝不知敬。今段公唯一马，贱卖市谷入汝，汝取之不耻。凡为人傲［82］天灾，犯大人［83］、击无罪者，又取仁者谷，使主人［84］出无马，汝将何以视天地［85］，尚不愧奴隶耶！”谌虽暴抗［86］，然闻言则大愧，流汗不能食，曰：“吾终不可以见段公！”一夕，自恨死［87］。
及太尉自泾州以司农征［88］，戒其族：“过岐［89］，朱泚幸［90］而致货币，慎勿纳。”及过，泚固致大绫三百匹。太尉婿韦晤坚拒，不得命［91］。至都，太尉怒曰：“果不用吾言。”晤谢曰：“处贱无以拒也［92］。”太尉曰：“然终不以在吾第［93］。”以如司农治事堂［94］，棲［95］之梁木上。”泚反，太尉终，吏以告泚，泚取视，其故封识［96］具存。
太尉逸事如右。
元和［97］九年月日，永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98］柳宗元谨上史馆。今之称太尉大节者［99］出入，以为武人一时奋不虑死，以取名天下。不知太尉之所立［100］如是。宗元尝出入岐、周、邠、斄间［101］，过真定［102］，北上马岭［103］，历亭鄣堡戍［104］，窃好问老校退卒［105］，能言其事。太尉为人姁姁［106］，常低首拱手行步，言气卑弱［107］，未尝以色待物［108］，人视之，儒者也。遇不可［109］，必达其志［110］，决非偶然者。会州刺史崔公［111］来，言信行直［112］，备得太尉遗事，复校无疑［113］。或恐尚逸坠［114］，未集太史氏［115］，敢以状私于执事［116］。谨伏［117］。
【注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