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柳宗元这篇《吊屈原文》写于永贞元年(公元805年)他做永州司马的任上。永州在湖南，战国时属于楚国。屈原是楚国的爱国诗人，曾任楚怀王的左徒、三闾大夫，他在政治上主张变法图强，遭到楚国贵族的反对和排挤，被长期放逐，最后投汨罗江而死。永贞元年，柳宗元被贬为永州司马，在赴永州的途中，他凭吊了当年屈原投汨罗江的地方，联想到自己的遭遇，作了这篇《吊屈原文》。文章对楚国黑暗政治的指斥，对屈原至死不渝精神的颂赞，实际上是作者借古喻今，抒发自己对当时社会现实的不满、坚持自己政治理想的心情。
【原文】
后先生盖千祀兮［1］，余再逐而浮湘［2］。求先生之汨罗［3］兮，揽蘅若以荐［4］芳。愿荒忽之顾怀［5］兮，冀陈词而有光［6］。
先生之不从［7］世兮，惟道是就［8］。支离抢攘［9］兮，遭世孔疚［10］。华虫荐壤［11］兮，进御羔袖［12］。牝鸡咿嚘［13］兮，孤雄束咮［14］。哇咬［15］环观兮，蒙耳大吕［16］。堇喙以为羞［17］兮，焚弃稷黍［18］。犴狱［19］之不知避兮，宫庭之不处［20］。陷涂藉秽［21］兮，荣若绣黼［22］。榱［23］折火烈兮，娱娱［24］笑舞。谗巧之哓哓［25］兮，惑以为咸池［26］。便媚鞠恧［27］兮，美愈西施［28］。谓谟［29］言之怪诞兮，反置瑱而远违［30］。匿重痼以讳［31］避兮，进俞缓［32］之不可为。
何先生之凛凛［33］兮，厉针石［34］而从之。但仲尼之去鲁［35］兮，曰吾行之迟迟［36］。柳下惠［37］之直道兮，又焉往而可施［38］？今夫世之议夫子［39］兮，曰胡隐忍而怀斯［40］？惟达人之卓轨［41］兮，固僻陋［42］之所疑。委故都［43］以从利兮，吾知先生之不忍。立而视其覆坠［44］兮，又非先生之所志［45］。穷与达固不渝［46］兮，夫唯服道以守义［47］。矧先生之悃愊［48］兮，蹈大故而不贰［49］。沉璜瘗佩［50］兮，孰幽而不光［51］？荃蕙蔽匿［52］兮，胡久而不芳［53］？
先生之貌不可得兮，犹仿佛其文章［54］。托遗编而叹喟［55］兮，涣余涕［56］之盈眶。呵星辰而驱诡怪［57］兮，夫孰救于崩亡［58］？何挥霍［59］夫雷电兮，苟为是之荒茫［60］。耀姱辞之矘朗［61］兮，世果以是之为狂。哀余衷之坎坎［62］兮，独蕴［63］愤而增伤。谅先生之不言［64］兮，后之人又何望［65］。忠诚之既内激［66］兮，抑衔忍［67］而不长。芈为屈［68］之几何兮，胡独焚其中肠［69］？
吾哀今之为仕［70］兮，庸有虑时之否臧［71］。食君之禄［72］畏不厚兮，悼得位之不昌［73］。退自服［74］以默默兮，曰［75］吾言之不行。既媮风［76］之不可去兮，怀先生之可忘。
【注释】
［1］先生：指屈原。盖：大约，大概。祀：年。兮：古诗赋中表示停顿的语气助词，和“啊”、“呀”等相同。［2］逐：贬逐。浮：这里指船行在水上。湘：湘江，湖南省最大的河流。［3］求：访求，寻找。汨(mì)罗：汨罗江，在湖南省东北部，流入洞庭湖。屈原投汨罗江而死。［4］揽：采，摘。蘅(héng)若：杜蘅、杜若，都是香草名。荐：祭献。［5］荒忽：同“恍惚”，隐隐约约，不可捉摸。顾怀：顾念。［6］冀：希望。陈：陈述。光：荣耀。［7］从：跟随，追随。［8］惟：只有。道：指屈原的进步政治主张。就：依从，趋向。［9］支离：残破。抢攘(rǎng)：纷乱。［10］遭：遇到。孔：很。疚：长期疾病。［11］华虫：古代统治者礼服上的画饰。这里指华贵的礼服。荐：垫。壤：泥土。［12］进御：进用。羔袖：用羊羔皮装饰袖口的衣服。这里指普通衣服。［13］牝(pìn)：雌性。雌鸡：母鸡。咿嚘(yōu)：象声词，鸡乱叫的声音。［14］孤雄：孤单的公鸡。束：捆住。咮(zhòu)：鸟嘴。［15］哇(wā)咬：指民间歌曲。［16］大吕：古代乐律名，中国古代音乐十二律之一。这里指高雅的庙堂音乐。［17］堇(jǐn)喙(huì)：即鸟头和鸟喙，都是有毒的中草药。羞：同“馐”，美好的食物。［18］稷黍：两种粮食作物名。这里泛指粮食。［19］犴(àn)狱：牢狱。公元前299年，楚怀王不听屈原劝阻，到秦国去，被秦王扣留，三年后死于秦国。［20］处：居住。［21］涂：污泥。藉：坐卧在上面。秽：肮脏。［22］荣：光荣。与“辱”相对。黼(fǔ)：古代礼服上所绣的花纹。绣黼：指华美的礼服。［23］榱(cuī)：房屋的椽子。这里指房屋。［24］娱娱：欢乐的样子。［25］谗：说别人的坏话。巧：花言巧语。哓(xiāo)哓：争吵的声音。［26］咸池：古乐名，传说是黄帝时的音乐。［27］便(pián)媚：谄媚讨好。鞠恧(nǜ)：弯腰低声下气的样子。［28］愈：胜过。西施：春秋时期越国美女，越王勾践曾把她献给吴王夫差。［29］谟：谋略。［30］瑱(tiàn)：古人用来塞耳朵的玉。违：避开。［31］匿：隐藏，隐瞒。痼(gù)：难治的病。讳：有顾忌而不说。［32］俞缓：即俞跗(fū)和秦缓，两人都是战国时的名医。［33］凛凛：令人敬畏的样子。［34］厉：同“砺”，磨刀石。这里作动词用。针石：金属针和石砭，古人用来刺穴治病的医疗器具。［35］仲尼：孔子的字。去：离开。鲁：鲁国。［36］迟迟：缓慢。据《孟子》记载：孔子约在鲁宪公十二年秋冬之间被迫离开鲁国的时候，说：“我走得很慢，这是离开父母之国的做法。”［37］柳下惠：春秋时鲁国大夫。姓展，名获，又名禽。他受封的地方叫“柳下”死后的谥号叫“惠”，所以又称柳下惠。他三次被免职，却不肯离开鲁国，曾说：“按直道办事，到哪里都会被免官，如果愿意迁就别人，又何必离开鲁国？”［38］焉往：到哪里。施：推行。［39］夫子：古代对先生、长者的尊称。这里指屈原。［40］隐忍：勉强忍受。斯：这个。指楚国。［41］达人：通达事理的人。卓轨：轨疑为“诡”，卓诡：高明特异。［42］僻陋：偏狭浅陋。［43］委：丢弃。故都：故国。［44］覆坠：灭亡。［45］志：愿。［46］穷：不得志，不被重用。达：得志，受到重用。渝：变。［47］服：奉行。义：道理，意义。［48］矧(shěn)：何况。悃愊(kǔnbì)：至诚。［49］蹈：赴。大故：大的变故，指死亡。不贰：没有二心。［50］璜：美玉。瘗(yì)：埋。佩：美玉。［51］孰：谁，哪个。幽：暗。不光：失去光芒。［52］荃蕙(quánhuì)：两种香草的名称。蔽匿：隐藏。［53］不芳：失去芳香。［54］犹：仍然。文章：指屈原的著作。［55］托：捧着。遗编：遗作。叹喟(kuì)：叹息。［56］涣：水多的样子。涕：泪水。［57］呵：大声问。驱：这里是追问的意思。诡怪：都是奇异的意思。屈原曾作《天问》，对天文地理、历史传说、政治哲学、伦理道德提出了170多个问题。［58］夫：发语词。崩亡：灭亡。［59］挥霍：挥是舞动，霍是象声词。这里是指挥、驱使的意思。屈原曾作《离骚》，在这部长诗中，他以丰富的想像力，说自己要驱使风云雷电，上天下地求索真理。［60］苟：如果。荒茫：渺茫。这里指宇宙。［61］姱(kuā)：美好。矘(tǎng)：应作“曭”，曭朗：日光不炫的样子。［62］衷：内心。坎坎：不平。［63］蕴：含。［64］谅：推想。言：言词，指屈原写的文章。［65］望：敬仰。［66］激：激荡。［67］抑：语首助词，无义。衔忍：隐忍。衔，同“含”。［68］芈(mǐ)：楚王的姓。屈：指屈姓。屈原的祖先屈瑕是楚武王的儿子，受封于屈，因此以屈为姓。［69］中肠：内心。［70］为仕：做官。［71］庸：岂，难道。虑：思考。否臧(pǐzāng)：成败，善恶。否：恶。臧：善。［72］禄：俸禄。［73］悼：害怕，担心。昌：兴盛，成长。［74］退：离去。这里指被贬斥。服(bì)：同“愊”，郁结。［75］曰：助词，无义。［76］媮：苟且，怠惰。媮风：苟且偷安的风气。
【译文】
在先生死去一千多年后的今天啊，我再次被贬逐乘船来到湘江。在汨罗江畔寻找先生的遗迹啊，采摘了杜蘅杜若向你祭献芳香。愿你在冥冥之中能体会我怀念你的心情啊，让我荣幸地向你倾诉衷肠。
先生不肯屈从世俗啊，只遵循自己的政治主张。国家残破动乱啊，你遇上的世道就像长期生了重病一样。华贵的礼服被丢弃在地上啊，却喜欢穿那羊羔皮做袖口的粗劣衣裳。母鸡咯咯乱叫啊，孤单的公鸡嘴巴却被捆绑。粗俗的民间歌曲围着欣赏啊，却捂着耳朵不愿听那高雅的庙堂乐章。把有毒的鸟头鸟喙当作美好的食物啊，却焚烧抛弃真正的食粮。明明是牢狱却不知躲避啊，却放着宫殿不去住。隐在污泥里坐卧在肮脏的地方啊，却荣耀得像穿上绣着花纹的礼服一样。房屋的椽子烧断了，烈火熊熊燃烧啊，却手舞足蹈欣喜若狂。谗言巧语喧嚣刺耳啊，却把它当作上古名乐来欣赏。把谄媚讨好点头哈腰的小人啊，看成比西施还漂亮。把治国良言当作奇谈怪论啊，反而避开用美玉把耳朵堵上。得了重病还瞒着不承认啊，就是请来名医俞跗、秦缓也没法想。
为什么像先生这样令人钦敬的人啊，还偏要磨砺针石去医治那不可救药的创伤？正像仲尼被迫离开鲁国啊，还依依不舍说“让我慢慢离开这个地方”。柳下惠奉行“直道”啊，又到哪里去才能实现他的主张？现在世上的人议论先生啊，都说为什么遭受这样的痛苦还关怀楚国的兴亡。通达事理的人高明特异啊，本来就为知识浅薄的人不敢想像。抛弃祖国追求个人的私利啊，我知道先生决不会这样。站在一旁看着自己的国家灭亡啊，这更不是先生的志向。无论是得志或失意志向都不变啊，始终信守大义坚持自己的理想。何况先生是那样忠心耿耿啊，宁愿赴死心也不会两样。沉入水中埋在土里的美玉啊，谁能说就暗淡无光？香草虽然被贮藏起来了啊，怎会因时间久而失去芳香？
先生的容貌虽然不能看见啊，但是读你的文章仍像见到你一样。捧着你的遗作感慨叹息啊，我止不住眼中的热泪直淌。你指斥星辰追问怪异啊，又哪能挽救国家的崩溃灭亡？你为什么要驱动雷霆啊，只因为希望在那茫茫宇宙中能找到你的理想。你的文章词藻华丽充满着幻想啊，世上的一般人果真以为你在发狂。感叹我内心的不平啊，暗自满怀愤怒而更加悲伤。想当初先生如不写下这些文章啊，后世的人又怎么把你敬仰？既然爱国的热情在你的内心激荡啊，要强压它也不能久长。从芈姓到屈姓楚国的同宗贵族有多少啊，为什么独有你为国担忧内心像在燃烧一样。
我感叹现在做官的人啊，有谁把时政的好坏放在心上。享受国君的俸禄惟恐不优厚啊，只是担心自己在官场中不能青云直上。离开京城我心情郁结默默无言啊，因为已实现不了我的主张。既然这种苟且偷安的风气无法除去啊，想起先生的遭遇我的郁结心情可以暂时丢一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