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韦中立[1]论师道书
【题解】
这是作者被贬永州期间写给韦中立的一封回信。
这封信分两部分:前一部分论师道之衷,表示自己“不敢为人师”,力主“取其实而去其名”,不赞成韩愈的“抗颜而为师”;后一部分阐述自己“文以明道”的文学主张,反对单纯追求形式上“以辞为工”的华靡雕琢文风,倡导端正写作态度,认为在写作中,不能“以轻心掉之”、“以怠心易之”、“以昏气出之”、“以矜气作之”,主张多方面地吸取前人的写作经验,融汇他们的不同优点。这是作者的经验之谈,也是他指导古文写作的理论。
【原文】
二十一日,宗元白[2]。
辱[3]书云欲相师。仆道不笃[4],业[5]甚浅近,环顾其中,未见可师者。虽常好言论,为文章,甚不自是[6]也。不意吾子自京师来蛮夷间[7],乃幸见取[8]。仆自卜固无取[9],假令有取,亦不敢为人师。为众人[10]师且不敢,况敢为吾子师乎?
孟子[11]称:“人之患在好为人师。”自魏、晋[12]氏以下,人益不事[13]师。今之世不闻有师。有,辄[14]哗笑之,以为狂人。独韩愈奋不顾流俗[15],犯笑侮,收召后学,作《师说》[16],因抗颜[17]而为师。世果群怪聚骂,指目牵引[18],而增与为言词[19]。愈以是[20]得狂名,居长安,炊不暇熟[21],又挈挈[22]而东。如是者数[23]矣。
屈子赋曰:“邑犬群吠,吠所怪也。”[24]仆往闻庸、蜀之南[25],恒雨少日[26],日出则犬吠,余以为过言[27]。前六七年,仆来南[28]。二年冬[29],幸大雪逾岭[30],被南越[31]中数州。数州之犬,皆苍黄吠噬狂走者累日[32],至无雪乃已。然后始信前所闻者。今韩愈既自以为蜀之日,而吾子又欲使吾为越之雪,不以病[33]乎?非独见病,亦以病吾子。然雪与日岂有过[34]哉?顾[35]吠者犬耳。度[36]今天下不吠者几人,而谁敢衒[37]怪于群目,以召闹取怒乎?
仆自谪过[38]以来,益少志虑[39]。居南中九年[40],增脚气病,渐不喜闹,岂可使呶呶者早暮咈[41]吾耳、骚[42]吾心?则固僵仆烦愦[43],愈不可过[44]矣。平居望外[45],遭齿舌[46]不少,独欠为人师耳。
抑又闻之,古者重冠礼[47],将以责成人之道[48],是圣人所尤[49]用心者也。数百年来,人不复行。近有孙昌胤[50]者,独发愤行之。既成礼,明日造朝[51],至外廷[52],荐笏[53]言于卿士曰:“某[54]子冠毕。”应之者咸怃然[55]。京兆尹郑叔则怫然曳笏却[56]立,曰:“何预我耶[57]?”廷中皆大笑。天下不以非郑尹而快孙子[58],何哉?独为所不为[59]也。今之命[60]师者大类此。
吾子行厚而辞深[61],凡所作,皆恢恢然[62]有古人形貌,虽仆敢为师,亦何所增加也。假而以仆年先吾子,闻道著书之日不后,诚欲往来言所闻,则仆固愿悉陈中[63]所得者。吾子苟自择[64]之,取某事去某事则可矣。若定是非以教吾子,仆材不足,而又畏前所陈者,其为不敢也决矣!吾子前所欲见吾文,既悉以陈之。非以耀[65]明于子,聊欲以观子气色[66],诚好恶何如也。今书来,言者皆大过[67]。吾子诚非佞誉诬谀[68]之徒,直[69]见爱甚故然耳。
始吾幼且少,为文章,以辞为工[70]。及长,乃知文者以明道,是固不苟为炳炳烺烺[71],务采色[72],夸声音[73],而以为能也。凡吾所陈,皆自谓近道[74],而不知道之果近乎远乎?吾子好道而可[75]吾文,或者其于道不远矣。故吾为文章,未尝敢以轻心掉之[76],惧其剽而不留[77]也;未尝敢以怠心易之[78],惧其弛而不严[79]也;未尝敢以昏气[80]出之,惧其昧没[81]而杂也;未尝敢以矜气[82]作之,惧其偃蹇[83]而骄也。抑之欲其奥[84],扬之欲其明[85],疏之欲其通[86],廉之欲其节[87]。激而发之欲其清[88],固而存[89]之欲其重。此吾所以羽翼夫道[90]也。本之《书》收求其质[91],本之《诗》以求其恒[92],本之《礼》以求其宜[93],本之《春秋》以求其断[94];本之《易》以求其动[95],此吾所以取道之原[96]也。参之谷梁氏以厉其气[97],参之《孟》、《荀》以畅其支[98],参之《庄》、《老》以肆其端[99],参之《国语》以博其趣[100],参之《离骚》以致其幽[101],参之太史公以著其洁[102],此吾所以旁推交通[103]而以为之文也。
凡若此者,果是耶?非耶?有取乎?抑其无取乎?吾子幸观焉,择焉,有余[104]以告焉。苟亟来[105]以广是道,子不有得焉,则我得矣。又何以师云尔哉?取其实而去其名,无招越、蜀吠怪,而为外廷所笑,则幸[106]矣。宗元复白。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