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纷纷,长长的石阶上青苔遍布,散发出清新而潮湿的味道。沿着这条石阶走上去,便是近两年香火颇为旺盛的宏光寺。大周民风开放,尤其到了特定时节相近时,来庙中求签拜佛的信女尤其多了起来。早上的罗裙还缀满长阶,到了下午偏晚些的时候,便只有寥寥几人缓缓地往下走。
因为石阶道路较长,两边常见用来歇脚的凉亭,再往偏僻处走,还能看见被草丛掩盖了的,改道前的旧路。有几个破旧,色彩差不多完全褪尽的旧亭子在草木深深处若隐若现,那是没有人会无端涉足的地方。
妇人领着一个扎着辫子的小姑娘,挎着篮子往下走。她笑容满面,想必是在寺里求了好签,得了康健顺利的好兆头。
小姑娘被娘亲牵着手,一蹦一跳地问:“娘,谢天甘雨落淋淋,是什么意思呀?”
妇人自己大字不识几个,但记得大师给她解签时的话,照着自己的理解,一板一眼地说:“就是干旱的时候,正好老天爷就给咱们下雨,是那个......时来运转的好签呢。”
小姑娘咬着手指甲,问:“咱们家又没有种田,为什么要下雨?”
“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这句话不仅对于玄妙事物可用,对于妇人这种两眼一抓瞎的文盲来说也是一个日常用句,并且十分的实用,比“小孩管那么多”还要显得更有家长风范。但可惜的是妇人脑袋里连这句话也没储存,她几乎是意会到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这句话,无法言传,只好惆怅地拍了一下小姑娘放在嘴里的手,凶着说:“脏得很!”
小姑娘被这一下打地忘记了问题,舔着汗津津的嘴角四下乱看,突然道:“娘......”
“娘你看,哪里有个人。”
妇人顺着小姑娘手指过去的地方看。只见在那乱蓬蓬,长到半人高的草堆中,缓缓地走出来一个人。走近些了,妇人认出来那是个年轻的女人家,发丝蓬乱,脚步虚浮,跌跌撞撞地感觉随时都会跌倒。
“哎呦!”妇人突然伸手一把捂住了小姑娘的眼睛。
女人也站住了。
她衣衫被撕烂了,外衫滑下来,露出赤裸的肩头,而她却好像完全没有感觉到似的,几乎连眼睛都睁不开,手臂茫然地乱伸。
妇人觉得伤风败俗,下意识就捞着闺女要赶紧走,接着身后又传来脚步声,妇人回头一看,是两个男儿郎正无知无觉的朝这边走来。
妇人呵斥了一句:“把眼睛闭上!”
随即抓起自己篮筐里的布披在了女人身上,把她推搡进了路边的凉亭。
“你爹娘呢?”妇人一连声地问:“怎么姑娘家家的这个样子出来,丢你家里人的脸!”
女人茫然地看着她,过了半响,才颤抖地说:“救命......”
“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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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日答应来见你们,也是为了说清楚这个。”
满香楼高处的包厢中,红珠垂帘中,各式菜品被流水似的送上来,直到最后一份荷叶冰糕被送上来后,林夏容说了句:“没吩咐不许再进来。”便端过一碗翠绿可人的甜冰糕吃了一口。
邹士筠看着直牙疼,说:“这都什么时节了,林小姐不觉得冰嘴么?”
林夏容呼噜吃下一大口,来表达对邹士筠发言的不屑。
“我说正事儿呢。”林夏容放下碗,盯着邹士筠道:“张环绝不可能是那种背着我在外面做苟且之事的人,陈蝶就是在污蔑他!我要你为张环澄清事实,还他一个身前清白。”
不知是邹士筠性格使然,还是他跟林夏容到底有些私交,邹士筠半点儿不怕林夏容的胡搅蛮缠,啧啧地道:“你怎么就知道他不会?在外头打野食的男人多了去了。”
“怎么?”林夏容针锋相对地:“少卿的意思是,假若以后娶了亲少卿你也会去外面做这种事情么?别忘了我朝官员眠花宿柳者的处罚可不清。”
邹士筠看着在旁边吃得相当欢快的张普一眼,自己也夹了一筷子酥肉,笑道:“偏我这种从不眠花宿柳的人还娶不到亲呢,林小姐,我方才所说虽不中听,但陈蝶有她自己给自己作证,也有之前的陈家言行作证,在作案动机上也说得通。林小姐也要拿出证据来。哪里有突然就给人平反的道理?”
“我可以给他作证啊!”林夏容很激动:“我了解他,他绝不是那种人。”
邹士筠摇头:“空口无凭。”
“林小姐,”在一旁始终没动筷子的陈桐生突然开口道:“你知道张,张环公子,为何会上瘾飞光么?”
林夏容被问的一顿,道:“我哪里知道有这回事......”
“既然林,林小姐对,张公子食用飞光都,都不知道,怎么担保他?”
林夏容这才反应过来陈桐生方才问她的含义,顿时恼羞成怒道:“谁又能担保那就是他自己愿意吃的?!他是被迫的呢?”
对于她这种耍赖式的辩解,邹士筠都没想跟她在继续争辩下去,又给自己盛了碗汤,慢悠悠地说:“夏容啊......”
“不准这么叫!你反了天了?”林夏容突然炸了毛,大惊之下吐出来两个不顾语境的成语:“你以下犯上胆大包天!”
邹士筠笑得眼角纹路皱起来,非常爽朗的样子,略低了头喝汤。
“总之这件事你办也得给我办,不办也得给我办,陈蝶冤杀张环,她必死无赦。”林夏容道:“要是办不了,你就等着给我脱了官服走人吧,邹少卿!”
她一脸怒容地起身推开门就走了出去。
陈桐生跟着起身,却被邹士伸手虚虚一拦:“哎,你跟着走什么,你还什么都没吃呢。”
“我吃了,馄饨。”陈桐生说:“继续吃,不太好。”
她碍于口舌不便委婉了一点,实际意思是,人家都走了你怎么还坐这里吃得下这么大的脸?
邹士筠高深莫测地一摇头:“不必着急,”他把碗里最后一口汤喝了,只见掀珠帘子进来三个酒楼里的小二。
其中两人抬着个中号食盒,一进来看见还坐着的三个人,先是一愣,接着赔着笑脸讲:“林小姐叫我们把这些剩的包起来......”
满桌子没怎么动过的菜,邹士筠顺着他的话问:“收拾了这些剩菜去干什么?”
小二并不认得邹士筠,但人惯会察言观色,知道方才林夏容是带着怒气出去的,更何况一般来说,也没有主人会中途离席,然后叫人去收拾刚上全的菜肴的。
明显就是在赶人,下他们的面子。
林夏容明显还站在外面,听见邹士筠的问话,声音不大,但又恰好能叫里面的人听见:“叫他实话说!”
小二辨认了一番,对邹士筠已经旁边那个长相特别漂亮扎眼的女子都十分陌生,不像是有身份的人,便如实道:“林小姐说,拿去喂狗。”
喂狗也不让你们吃。
林夏容哼了一声,这才心满意足地踏着步子离开了。
邹士筠不怒反笑,对着小二一摊手,示意他们自便。
陈桐生觉得着实有些奇怪,便问:“邹少卿,与林小姐......”
“我对她太口无遮拦了,是吧?”邹士筠大大咧咧地往后一靠,光明磊落地说:“不瞒陈姑娘,在我父辈时,邹家尚还有权势可言,那时与林夏容打小定着婚约的,是我。”
是了,陈桐生突然反应过来,别看邹士筠整天带着个咋咋呼呼的书吏,两人一穷二白,一心一意往上爬的样,邹士筠原本也是颇有出身的。邹家也是跟林家有同样长久的家族历史,唯一不同的是林家至今仍能维持,但邹家只剩下昔日的光辉名头了。
“啪”的一声,一条被啃了一半的鹅腿掉回碗里,张普那油汪汪的手僵在半空,张着嘴愣住了。
也看不出来邹士筠对此什么情绪,他平静地站起来对陈桐生说:“那么咱们就换地方吧。”
他刚走两步,身后的张普突然“嗷”地一嗓子,差点把邹士筠吓的一个跟头。
“原来你还遭受过被骄纵跋扈的大小姐退婚之苦啊少卿!我明白了少卿!我理解你了少卿!难怪你平时是个对姑娘不开窍的木头脑袋,原来是被伤害过啊少卿!”
透过这句话可以想见张普已经脑补出了落魄公子被迫退婚受尽屈辱,最后好不容易当了大理寺卿却又兜兜转转遇到了蛮不讲理的退婚对象,不仅要处理人家未婚夫的破事,还在酒楼让人家羞辱一番。
虽然最后林夏容也是让他那张嘴气的。
陈桐生根据多年看话本经验,也成功得意会到了张普的脑补剧情,心情顿时复杂了起来。
他每说一句话,邹士筠额头上就冒出一根青筋,终于在张普嚎丧似的扑过来意欲表达他对上司的宽慰之情时,邹士筠抓起桌上的一个干净碟子拍在了他脸上。
“我懂,我懂。”张普脸上好大一个红印子,两眼泪汪汪地说:“在别人的伤心事面前要保持安静,以无声的行动抚慰受伤者的心灵。”
邹士筠对着白痴玩意儿忍无可忍,吼道:“你懂个屁!”
他凶神恶煞地对着张普一指:“再给我胡扯一句,你就滚!”
张普立刻闭上了嘴,过了片刻实在忍不住,跟着问:“是哪种滚少卿?结了饷银滚回老家的滚,还是滚回去大理寺给少卿你洗衣服的滚?”
邹士筠面有寒霜,说:“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