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之后,方茗决定带人前去寻找周明则。至于为什么一定要在晚上这个看上去更为不便的时刻,一来当初周明则还在世子手中时,就是夜晚才会现身。传说也是夜晚看到疑似周明则的人出入在晋王府,而来在方茗最开始到达黎城时,便已经在白日去寻找过,除了在黎城中勉强生活的居民之外,一无所获。
不知道后来宋川白又跟方茗说了什么,她竟然同意让宋川白一同前往,并且放开了陈桐生,令她随从。至于范瑞等人,便要作为筹码,明面上说是为了安全,被扣在了酒楼中。
这举动没什么必要,方茗跟陈桐生打过,她心里就应当有数,陈桐生要想在半路偷袭他们,并溜回酒楼去救出范瑞绝非难事。不过这对于宋川白来说也没有必要,倘若就此分开,那么他知晓自己身边叛徒的可能性就会进一步减少,并且失去了方茗极其背后的帮助。宋川白与方茗之前点名的那几人同样不对付,能利用方茗一派给他们下绊子,那真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于是他们在夜色中才完全地踏进了寒鸦嘶鸣的黎城。
陈桐生走在宋川白身后,她的匕首已经回来了,就握在手中。方茗对黎城的路稍有了解,似乎也不怕宋川白趁机逃脱,与那个白面公子径直走在前面。这么走着,他们便拉开了一些距离。陈桐生问:“她刚才,说的,是真的吗?”
宋川白要把手里的灯往上提,才能完全看清她的表情。但陈桐生却能轻易地看见他脸上所有表情的变化,宋川白神色如常,自如地左右看四周情况,回答:“有真有假。”
她接着问:“哪些,是真?”
宋川白却安静了一会儿,反问她:“你希望是真的吗?”
陈桐生很老实地说:“我不希望。我已经受够了,这些事情。”
宋川白以为她说的是苦水村与飞光一类,谁知陈桐生说:“我在陈家,就已经受够了,挑拨,误会。这是很,很伤人心的事情,就算最后赢了,也不会高兴。”
陈桐生看见宋川白神情先是顿了顿,紧接着笑意在他面上蔓延开去,眼睛微微地弯着,是一个让人看了觉得赏心悦目的愉悦表情。大概是欣慰吧。
宋川白转过头来看着她,在灯火的照应下,他五官柔和几分,像触手生温的玉,火光跳跃在他的眼底,好像栖下了燃烧的月光一捧。宋川白道:“方鹤鸣死在我们共同的计划中,说是我害死的也有道理,我若不承认,也不能算什么。我没有救到他,是我的错。”
陈桐生低低地应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她不相信方茗的话,她直觉中方鹤鸣也并不该死于宋川白之手。退一万步说,就算他是,陈桐生立即发作,也并不能得到什么。她还需要靠宋川白来知道当时方鹤鸣为何突然去到苦水村,还有谁在背后操纵着这些。宋川白不愿意再与她多透露,就像当初方鹤鸣不愿意跟她多说自己的计划一般,于是她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经过晋王府门口,陈桐生往里面看了一眼,大门敞开着,里头黑洞洞的,透出诡异的不详。
方茗抬脚要往里面走,陈桐生随着宋川白,可是走到门口,陈桐生不知瞥到了哪里,脚步声一顿,宋川白不免就看了她一眼,问:“怎么了?”
陈桐生拿灯照了一下,只见晋王府外的墙角堆了一些当初从府里抬出来的杂物。陈桐生眯着眼睛说:“花......”
“什么花?”
陈桐生觉得奇怪,她几步走过去,轻轻把那脏兮兮的一团小东西从杂物里拿起来,仔细地辨认了一下,说:“是莲花灯。”
宋川白脸色倏然一变。
这小玩意叠的别致,更何况还是特地的大红色纸来叠的,在一堆灰扑扑的杂物中显得异常引人注目。
陈桐生指了指另一条路说:“那边的墙角还有一个。”
其实墙角的那一朵,即便是在灯火的光亮下,也仍然看不清楚,是一团小小的黑色,倘若不注意看,或者眼睛不好,根本看不请那个地方的情况,只知道是一片朦胧的黑。
方茗走过来:“有花如何?难道这还是周明则留下来的?”
是吗?
宋川白拿过那盏莲花灯,垂下头辨认了一会儿,突然说:“这城里可有河?”
“河?”方茗想了想,回答:“有湖有池,大一点的河道应当是没有的。”
他又问:“之前在城门口,与方将军的手下说,黎城的被经历屠城之后又被烧过一次,起火的地方在哪里?”
方茗疑惑道:“这跟周明则又有什么关系。”
“大约有关系,也可能完全没有。”宋川白抬起头,神色坚定:“到底如何,要过去看过了才知道。”
方茗眯着眼看他,似乎在考虑宋川白是否要耍什么手段,但就像之前说的,尽管宋川白现在好像命被把握在方茗手中,但其实占心理优势与主动权的是宋川白。
她啧了一声,点头道:“好,我正好知道在哪里,带你过去便是了。”
方茗身边跟的男子也非常奇怪,跟陈桐生似的,全程不公开说什么话,寡言而顺从。当然陈桐纯属是没有表现出来,但这个男子生的公子哥样,行事却十分稳重,紧跟方茗,看上去好像她的副将。
四个人脚步逐渐一致,沉默着走了两条街,宋川白终于开口打破平静,道:“等自黎城返回,方将军怎么交代擅离职守一事?”
“领罚免职,不过如此。周莞昭也不敢明着要我的命,更何况我手无实权,峰门关全把握在左将军孔顺手中,我就是跑到天上去,也未必能耽误着什么。”方茗回答。
这个话题结束,又重新陷入僵持的沉默中。陈桐生是不是就去瞄宋川白的手,他把莲花灯小心地拿在手里,好像生怕自己给弄瘪了摸坏了。他手生的也好看,陈桐生看了几眼,突然想,阳和候应该是她见过最好看的男子了。
他说话的时候,不论是表情还是语气,都会给人一种非常柔和的感觉,陈桐生能看出来他是刻意,但是因为尺度把握的好,再加上长了一张讨人喜欢的脸,这种感觉不免教人十分受用。陈桐生就挺喜欢的,虽然宋川白有时候故意逗她,有点儿招人烦。
她突然想到最近都差点淡忘的事情,一个念头突然没由头地冒了出来:伽拉希阿会选择宋川白,不是,选择那个跟宋川白有着同样面目的人,是因为他长的那张脸吗?
陈桐生看着宋川白沉静的侧脸,那张脸让她觉得头晕目眩。
伽拉希阿为了这张脸,选择动用自己不似凡人的力量为他争夺天下,庇佑他的臣民。
宋川白察觉到异样,眼珠在长睫下一转,流水一样的光华,陈桐生心里猛地一跳。
伽拉希阿在男子的葬礼上说:“我只是......我只是被蛊惑了......”
被一个神似男子的少年蛊惑,被一个神似宋川白的少年蛊惑,从此从诞生之地走向了纷扰争斗不断的人世间。
就在宋川白眼神转过来的那么一瞬间,“蛊惑”这两个字瞬间充满了陈桐生的脑袋。陈桐生空白了一瞬间,突然心跳快到无法抑制,以至于她突然弯下腰去,按住了自己心口。这绝对不是正常的快心跳,就是在执行暗卫任务,以及在打斗中,她都没有频率这么高,这么急促的心跳。
“怎么了?”
宋川白低下身来看她,陈桐生喘息着抬起头看他,依然头晕目眩,她开口道:“我......”
我不知道我怎么了。
随即在宋川白迷茫混合着惊愕的目光中,陈桐生缓缓地伸出手,轻轻地,抚了一下宋川白的脸。
这触碰非常轻微,陈桐生仅仅是指尖碰到他的脸,便立即将手指蜷缩了起来。
哦,陈桐生想,我完了。
我在干什么。
我应该要昏过去了吧,上次突然身体异常,就昏过去了。
好,快昏过去。
然而陈桐生垂下头等了半天,心跳稍微缓和了一些,开始逐渐从眩晕中恢复,愣是没有昏过去。
方茗:“......”
她回头正好看见了方才的那一幕,不禁怒上心头,忿忿道:“你们一定要现在么?”
宋川白显然比陈桐生冷静的多,他对着方茗做了一个嘘的手势,在空旷的黎城街巷中,传来物体快速移动的声音。
“还有多久到?”
方茗道:“已经到了。出了这条路,旁边就是。”
宋川白一撩袍子蹲下来,看着陈桐生的眼睛,十分敏锐,目光冷静地问:“你是不是感觉到了什么?”
“你是被什么影响了?”
陈桐生下意识张了张嘴,想说伽拉,但随即她意识到这实在太荒唐了。难不成要说她被一个被奉为古神,千百年前人的情绪影响了不成?
陈桐生强行把自己的目光从宋川白脸上移开,捂着脸,半响才说:“皇太子可能......跟杜善一样......”
能够突然激起她强烈反应的,只有北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