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川白装的挺像一回事,先是想了想,面上显露出喜色,然后才道:“可能是。”还看了陈桐生一眼,表现出一副征询的样子。
陈桐生:“......”
她朝着露出一个僵硬的微笑。
一个拿布条在脑后粗略绑了个马尾的姑娘一手撩起过长的额发,探过头说:“我带你们过去。”
“丫头,你又要去见那个白脸小子啊!”
抠脚的汉子把鞋套上,拍拍手:“人家都把你赶出来了!还回去呢!”
那姑娘看得出是穷苦人家出身的孩子,瘦,但并不是一般娇娇姑娘家的瘦法,跟陈桐生一样,属于那种利落内敛有力量的身形。但她皮肤比陈桐生要粗糙得多,鼻梁直两侧延伸开去的地方有细碎的雀斑,眼睛非常亮。她毫不在乎地把头发夹到耳后去,大大咧咧地说:“我看看怎么了,多看一眼又不会掉块儿肉。”
“走,”姑娘一招手:“他们在东门,等会儿到饭点,有粥喝。”
宋川白仍然兴致勃勃:“还有粥么?太好了,我还当黎城这样肯定没什么东西吃了,我与舍妹可饿了一天。”
陈桐生看他那个神采飞扬的样子,有点儿琢磨过味儿来,他在浦阳第一次遇着杜珲春的时候,也是这幅开朗健谈又直脾气的嘴脸。宋川白平常说话有点懒洋洋的,而一旦精神起来,那就必定有事。不是他有事,就是对方有事。
姑娘道:“我在家中排第六,叫我小六吧,哥哥姐姐都这么叫。”
“小六姑娘的其他家人现在都在搭棚子的地方么?”
小六平着嘴角,双手抱着怀:“不,他们都死了。死于顶顶有名的杀将冯曦文之手。”
宋川白一时没有回应,跟在后面走了半响,才摩挲着嘴角弯起的薄唇,慢慢说:“那小六姑娘想必是恨极了这个冯将军了。”
“恨有什么用,”幸好小六此时没有回头,看不见宋川白的表情,道:“我一介草民布衣,能活下来就已经是天大的福气了,恨又怎么样?人家要杀我,还不是动动手指的事吗?还不如想想怎么熬过眼下的日子呢。”
“那么,”宋川白道:“倘若小六姑娘不是区区一介草民,一介布衣,又会是另一种想法了。”
这句话说得颇有深意,陈桐生按上了佩刀,盯紧小六的后背,一旦她有返身的动作,陈桐生便会立刻把刀递到她脖子下面去。
小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接口说:“是啊,要是我也投胎到什么老爷家......嗐,我要是出身好,还能在这里么?我过一辈子好日子,根本不会吃这种苦啊。”
说着已临近施粥的地方了,那是一个在火灾中幸存下来的酒楼,有一大半都是完好的,正好能就着锅灶做饭。
黎城目前仍存留的百姓不多,在酒楼前排着队等救济的老弱病人,数起来只有十几个。小六说:“再晚还有人来的。其实更多的人,都是躺在家中,等着能动的带口饭回去。”
她挥手:“你们去吧,我就不去了。”
宋川白问:“姑娘不去领救济么?”
“看见那个白面的公子没有,诺”小六对着一指,陈桐生望过去,果然看见一个面目俊朗的男子:“脾气好大,我不过多看两眼,他就赶我走。还说只要有他在的时候,就不许我出现到他面前,所以我就不去了,你们自行前去认亲吧。”
而宋川白却迟迟未动,只是站在哪里看着不远处的年轻男子端着一碗粥,弯下腰递给佝偻的老人。片刻后往后退了一步,退到了陈桐生身边去,才笑意盈盈地说:“不知怎么,这一路走来,遇上的人各各对我提防有加,嘴里的真话,比客气话还要少。”
小六神色一动,转过脸来,做了一个疑惑的表情。
只听宋川白道:“冯将军这两年收敛不少,要说滥杀无辜,也只是在初出大狱时对晋王一派赶尽杀绝罢了。但听完姑娘的话,我又思索了一番,想起来边疆方氏声名赫赫,满门将才,于一年前因冯曦文在战线后方的举动,一家男儿尽数牺牲在战场上,只留下一个小姑娘,推算起来,也正好排第六。于峰门关任游击将军一职。”
“方茗方将军,”宋川白颌首行礼,道:“久闻大名,今日终于见到了。”
竟然是个游击将军!
那么最初在城门处的难民,也都是提前安排好的了!
“果然,博闻强记,巧捷万端,最初有人劝我乔装之法对阳和侯无用,我还不信呢。”方茗目光沉下去,表情露出一丝讥讽,像是在嘲笑宋川白,又应该是在自嘲。她把将军这两个字重复了一遍,仍然抱着手,对宋川白身后警惕的陈桐生视若无睹:“如今右将军不过虚名而已,用来打发方氏的散职罢了。倒是侯爷,才真是陛下眼前炙手可热的红人,我方茗见而不行礼,可算是大不敬。听说当初大理寺卿刘德不过是一时疏忽没看见您,缺了礼数,便被揪出错处,罚了半年俸禄。如今我擅离职守,并无俸禄可言,侯爷打算怎么惩处我呢?”
宋川白唇齿微笑:“擅离职守,自有军法处置,不必由我来做什么。我只是很好奇,方将军千里迢迢地跑到这里来做什么?难道专程等本候到来?”
方茗哼笑一声,道:“太给自己脸了吧!”她说着五指成爪,猛然间就向宋川白击了过去。
方氏代代习武,方家儿女没有一个草包软蛋,方茗自幼舞枪弄棒,动作迅疾如电,但她毕竟是按要上战场的标准来培养的,论近战不比陈桐生。宋川白早有预料地往后一闪,陈桐生已然欺身而上,一把抓住她伸出的手,向下一拽,同时提膝向前,要是方茗的腹部在她腿上挨结实了,能当初呕出来。方茗抬腿就挡,然而当她的腿打中陈桐生的腿时,却发现陈桐生腿部的力量远远不足以造成伤害,心中便是一惊,下一刻她面上疾风呼啸而至,硬生生地挨了陈桐生肘部一击,当时鼻端就是一麻,过了好半响,鼻子才开始火辣辣地热起来。方茗知道陈桐生这一下手下留情了,否则她甚至能直接把方茗鼻梁打断,有经验的人能够将断裂的鼻骨撞进脑部,一击毙命。
方茗在后知后觉的剧痛中反手抓住陈桐生,重重地还了一拳,紧接着勾腿起撬,侧身发力想把陈桐生摔在地上,但陈桐生在实战中无论是力气还是速度都是非常强悍的,她在那种情况下出手比方茗更快,也更为狠辣。方茗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听得“咔!”一声,然后才意识到,这是陈桐生自她脑后一个极其诡异的角度刺来一只手,扳住她的左侧颌骨处,顺着自己被撬起来的力,往自己所在的位置狠狠一转,自己颈骨所发出的声音。
那一刻本能的恐惧窜进内心,方茗下意识喘出一大口气,她在陈桐生手里就仿佛一只木偶,就像她年幼时玩耍的,一只轻而易举便可将它脑袋在肩膀上转一圈的木偶。她胸口的气一散,招式也就散了,陈桐生由她挣脱开去。
方茗头至颈骨处剧痛,伴随着强烈的眩晕,她捂着脖子后退两步,低下头,看见一滴一滴殷红的血从眼前落下,滴在地上。
最开始被陈桐生打出来的鼻血已经止住了,这是气血上涌,第二次流出来的。方茗十分狼狈地擦了擦,看向四周,才明白陈桐生忽然下痛手的原因:原来在酒楼前装病弱百姓的部下被这边的动静吸引,纷纷起身往往这边赶,而那个白面公子提弓拉弦,对准了宋川白。
陈桐生说到底还是以保护阳和侯为任,当即就退回去,将自己显露在箭矢下,与范瑞等将其围住。
“哎,真好,”就在这一触即发的时刻,宋川白忽然感叹说:“要是换了其他人,身手绝不会这么利索,这么果决,带你出来果然是对的。”
陈桐生:“......”你一定要在这种时候说这种话吗?!
方茗也笑了笑,声音听上去很不自然,大约是方才被扭伤了的缘故:“姑娘身手如此精妙绝伦,何必跟着周莞昭的一条狗?”
陈桐生本来眉头微皱,表情严肃,在方茗说完后沉默片刻,突然“嗤”从嘴角漏出了一点可疑的笑声,又瞬间恢复了原来表情,严肃地看着方茗。
宋川白:“?”
......
“既然不是为我,那么想必就是为了传闻中,黎城皇太子现身的事情了。堂堂游击将军,也相信这种传言么?“
方茗回答:“当然是为你。”
那她刚才......
“我就是想辱骂你罢了,怎么?”方茗笑得匪气:“侯爷既然不信,又为什么要来呢?”
原本来黎城的不该是宋川白,他从自己发现端倪,并从弥天司司承口中得知始末后,自行出发,才先斩后奏地命人向女帝递了前往黎城的请求。他的一系列动作都快而隐蔽,知道的人并不多,而方茗说如今只在这里等他,倘若她说的是实话,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宋川白身边的心腹中,仍有卧底,不过此人并不再属于周莞昭,而是奉命于藏匿更深的其他人。也许是保皇党,也许是其他更为零散的势力。卧底透露了他的行踪,并且一定的拿到了宋川白手中的要闻,从而使幕后之人推断出他会来到黎城,使方茗早早地在这里等他。
暗潮涌动,不消不歇,稍有疏忽,便会失足被淹没于无尽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