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有人先找到了你们,向你们提出了合作,等等,”方茗突然道:“按你的说法,你们两个,一个是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小姐,一个是平平无奇的猎户之女。荣怜儿平日连外人都见不到,而你又仅仅是打理这自家的皮货铺子,你口中所说的那个人,为什么会找上你们?”
王澄南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一开始也很怀疑,但他说我没得选,私贩飞光,一旦牵扯上人命,亲属也要被连带治罪。更何况怜儿也很可能被婚配,所有......”
方茗想那人八成是哄她,一个即将面临婚配的小姐不见了,甚至死了,不得把整个京都找的翻的底儿,怎么会如此安静。
王澄南也道:“但后来发生的事情都太顺利了,所以我才开始相信他的话。”
“他说什么?”
“他不仅说准了我爹回在什么时候出门,我该走哪条路跟,还说明了我会在什么地方,捡到一把弓。正是靠着这把弓,那些官府的人才将我当作陈桐生抓了进去,而我进去之后,也没有接受任何的拷打逼供,关了几天,便果然有人来将我放出。”王澄南说着深深吸了口气:“之后也如他指示,那个叫陈桐生的人发现了我的破绽,我也就顺势将我与怜儿的事坦白,最终彻底脱身离开了京都。”
方茗略一思索,忽然觉得脊背发凉:“既然荣怜儿压根就无事,是你配合那个神秘人一起偷偷带出来藏匿的,那房选麟的罪名也就跟不成立。他再傻,不可能傻到不知道自己没傻过人,这一切的安排,就是冲着阳和侯宋川白去的!”
王澄南没吭声,紧张地看着她。
方茗咬了咬嘴唇。
那么宋川白在这里又做了什么事?
荣怜儿很大程度上能够脱身,就是靠着宋川白帮房选麟做了具假尸体,糊弄过了大都督。
但他又凭什么去帮房选麟呢?
方茗忽然开口道:“你说那个房选麟什么身份来着?商人之子?”
王澄南对这些了解也不多,只是模模糊糊的知道他家里是皇商,便将这些有限的信息说了。
方茗重复道:“房......皇商,哼,你说的可是这两年逐步接手西北至京都商线的那个房家?”
王澄南不知道该应还是不该,但方茗一挥手,又道:“你继续说。”
“大致就是这些,”王澄南道:“那个房选麟,起身我根本没见过,怜儿也没见过他,当初在花楼,我也根本没想杀他。但那个人说我必须要去,否则不周全,候爷会起疑心,于是我便去了。”
“那个神秘人是谁?”
王澄南再次摇了摇头:“我与他没见过面,只是凭着书信来往,不,通常都只是我接到他的信,连问他的机会都没有。”
“这样遮遮掩掩的人,即便他说你可能被你爹波及,你也真的敢信他?”
王澄南垂下眼睛,半响说:“我只是赌一把。”
“赌?”
“赌他布这样一场局,目的不是我,或者怜儿。”王澄南语气强硬道:“更何况这个人在最初,便把我与怜儿的关系,我们这么多年来发生的事全都说了,知道的一清二楚。倘若他真的盯上了我们,即便这一次拒绝了,他也很有可能用其他的方式来迫使我们答应,倒不如先配合他。”
王澄南这个人,虽然只为一个猎户之女,身手普普通通,样貌普普通通,身世更是普普通通,但却意外的敢做敢赌,虎的很,有着非同一般的胆量。
前往苦水村,入狱,刺杀。
这每一样,都是能将她动辄逼进死局,令她求告无门的事情。
哪怕那个人没有骗她,仅仅是对方的安排出错,她也立即会成为一颗在碾轧中顷刻殒命的棋子。
这么一比,安于现状,她继续当她的皮货老板,怜儿继续当她的小姐,似乎才是最稳妥的做法。这样虽然不能够如她们的愿,但却能保证两人过的安安稳稳。
退一万步说,即便两人逃了出去,大千世界纷乱嘈杂,两人也就未必能过活的下去。
两个对外界一无所知的小姑娘,为了心目中盘旋于无际沙漠上的苍鹰,便敢做出这样的决定,也是令人很有些敬佩的。
方茗不知道是该说她幸运好,还是胆大好,但无论如何,她都赌赢了。
或许这个人真的有点眼毒也说不定呢,方茗想着,在铺了软皮子的座椅上调整了一个更加舒服的姿势,接着道:“所以,这个神秘,你既没有见到他的脸,没看到他人,更没听过他的声音。你连他到底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人是鬼都不知道?”
王澄南点了点头,随即道:“不过......”
“不过什么?”
“这个人给我的每一封信后的署名,都是,都是一只小羊。”
方茗:“?”
她沉默了那么一下。
“什么东西?”
王澄南比划着说:“一只小羊。”
“他在署名的时候,写一只小羊?”
王澄南摇头:“是画,他画了一只小羊。有时候是垂着脑袋吃草,有时候是卧着,有时候就只是站着。”
方茗:“......那他还挺有兴致的。”
什么人会在署名处画个不正经的羊?
方茗原本下意识地认为操纵这一切的应当是个男人,毕竟沉浸官场的,在如今的大周看来,都是男子巨多,但在此刻也不禁生出了,也许此人是个女子也说不定的想法。
难道是杨姓之人?
京都中有什么人姓杨?或者姓氏,背景,身份与羊有关?
方茗想了半天无果,简直百思不得其解。
在她认识的人里,能干出这样匪夷所思事情的,好像只有孔顺,但孔顺也不喜欢羊,连羊肉都不大爱吃。
奇怪。
“怜儿呢?”王澄南交代完了自己的事情,赶忙问她。
方茗刷的一声拔出身侧的长剑,在王澄南惊恐的注视中,一把掀开她身上的被子,几下斩断腿脚绳索,收了剑,道:“出门,旁边那间屋子里就是,等会儿有人进去送药,你自己先试试看有毒没有,别等被暗算了,死了,回头赖到我身上,我可是不依的。”
王澄南二话不说就蹿了出去。
方茗啧啧两声:真是姐妹情深。
*
孔顺平日里就住在客栈里,自从离家出走后,过的倒也滋润,不用天天听大哥的教训,更不用应付那个女人鹰一样的目光。
他在孔家过了这么多年,要说看出来他不对,并有所行动的,在外人里,她是第一个。
上一个是自己的二哥。
孔顺闲来无事,到晌午用了饭又觉得困倦,便想去床上休息一回。他身体确实非常差,小时候到了寒冬腊月,动辄有大夫说他难以活下去,被家里人一顿好骂。但奇就奇在不管病情如何凶险,他仍然苟延残喘地活过了一个又一个的冬日,之后家里人都习惯了,来出诊的大夫也习惯了,大家注视着他在冬日里手脚冰凉地挣扎,都很冷静。
母亲还在时,给他求了好些佛,拜了好些庙,但总也不见好,他的小命摇摇欲坠。最终母亲受不了了,干脆自己脱身上天去,由一个府邸的小妾,做了只保佑他的神佛。孔顺的身子这才逐渐的,在年龄的增长中转好起来。
孔顺慢慢解下外衣,忽然后颈剧烈地跳动起来,简直像是要挣出他的血管,穿透他后颈的皮肤,跳出来一般。
孔顺在突如其来的剧痛中膝盖一软,整个人猛然跪了下去,发出双膝磕在地上的巨大声响。孔顺痉挛着倒在地上,疼痛的浪潮哗然一声吞没他整个大脑。
又来了。
又来了。
孔顺艰难地在地上挪动,无法单独支配某只手或脚,只是全身都用力挪动着,移到了床边,他抬起头猛磕床脚,于是一个罐子便哗啦一声应声落地碎裂,散落一地的灰紫色干枯植物。
他伸长了脖颈,将脑袋埋到那满地的植物中大口呼吸,不管细碎的渣子被吸进了自己口中,只是不停大口呼吸着,直到后颈跳动的东西逐渐安静下去。
“小公子!”
“孔三公子!”
“您没事儿吧!孔三公子!”
孔顺脑袋里嗡嗡的响,他整个人出于剧痛后的脱力中,狼狈地吐出口中的植物,没吐干净的渣子直接嚼了嚼咽下去。
门咣当一声被撞开了,孔顺闭着眼说:“还等什么?”
闻声而开的小儿连忙把他从地上扶起来,忧心忡忡地说:“今儿的药您也没吃......”
“你来的倒快。”孔顺没骨头似的往床上一躺,舒舒服服地陷在暖和厚实的锦被里,说:“我就是还在府里,来人都未必有你这样快,下面没生意么?”
“冷起来,就没什么生意了。”小二说:“公子这话说的,您在家里年龄最小,身子又不好,岂不是最受照顾注意的?谁不时时刻刻把心栓在您身上啊。”
孔顺闭着眼睛笑了一下:“那什么时候我回去了,把你也带回去,你在我身边做事算了。”
小儿愣了一下,但紧接着孔顺睁开眼睛,睨了他一眼,小二便弯腰去收拾地上的狼藉,笑道:“哎哟,这可是什么烧高香的好事让我碰着了,公子不是在玩笑我?在府里服侍公子,不必在这穷受人气要好得多!”
“我玩笑你什么。”孔顺目光冷冷的,又静,落在人身上,就好像磨得锋利的兵刃,轻轻一蹭,只感觉皮肤被冰黏了一下:“不用收拾,放下吧。”
小二说:“这地上的碎瓷片小心割了您。”
“放着。”
小儿不敢顶这位主儿,赶忙将捡在手里的瓷片放了回去,说:“我去给您把药煎上。”
孔顺嗯了一声,然后突然问:“你表现的这么关心,是因为我孔三公子的身份,还是方茗那女人令你监视我?”
小二赶忙陪笑道:“方小将军确实嘱咐了我们要尽心照顾您,但监视怎么说得上?借小的一百个胆子,小的也不敢呐。更何况公子这样的身子,到哪里去,哪里的人不会多注意着呢?”
这小二很会说话,似乎很强调他的身体,丝毫也不怕引起孔顺的敏感厌恶,这样反而显得他说话真实,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的,要是孔顺因他的强调,真的厌恶起身边人对自己病弱的特别关照,那才是合这个小二的意。
孔顺一时说不上什么心情,小二见他不吭声,便退出去准备煎药,走到门口,突然咦了一声。
“公子,有一封信,大约夹在您门缝里的。我推门给掉到地上去了。”
孔顺躺在床上接过来一看,外头一个记号都没有,于是拆开了,将里面的信纸打开,还未来得及读上面的内容,突然眉头一挑,望见了最下面一个奇怪的东西。
署名的位置,画着一只翘着尾巴的小羊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