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地牢。
来者约摸四十岁上下,脸上笑纹很深,着绯色官袍,坐在桌子后头,对着王澄南却没怎么笑:“你是哪里人士,什么名字?”
“王澄南,就在京都城郊住……”王澄南忽而抬起头:“你知道我不是陈桐生!大人,你查出来了是不是?”
大理寺少卿刘德一卷卷宗握在手里,道:“自苦水村灭村一案交到我司手上,我日夜调查,终于发现此案端倪。侍郎的意思是,你名为陈桐生,是弥天司叛徒方鹤鸣之徒,与他在苦水村藏匿,最终被暗卫追踪抓获。如今却拒不认罪,抵赖自己是城郊猎户之女。”
“不是的!我……”
刘德语音一转:“我知道你不是。我也不是没有眼睛,全听那老儿说话。你被抓获时背着刻了陈桐生之名的弓,你也确实会使弓,但你的拳脚……”他摇了摇头:“实在是很一般呐。”
“这一点,我看得出来,难道那侍郎看不出来?”刘德说着,把卷宗往桌子上一摊:“你,王澄南,猎户王宾之女,大约五岁时死了娘,从此跟着爹过活,没有别的来往亲戚,与父亲一起在城门唤仙街上开了个卖皮货的小铺子。是不是这样?”
王澄南急切道:“是,是我!”她身子往前扑过去,以为自己终于得证,脸上要笑,然后又突然心里一顿,冒出了毫无征兆的警惕来:“大人……?”
她迟疑问:“……既然知道了我不是,能放我走了吗?”
刘德道:“我也想放你走。”
“可是,你觉得这么简单的事情,只有我想的明白吗?”刘德慢慢道:“你看看这牢里,有多少人跟你一样喊着冤枉,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可有谁会理他们吗?”
王澄南的脸色慢慢变了。
“不是他们不知道,而是他们即便知道了你是冤枉的,也要装不知道呀。”
王澄南问:“为什么?”
“你可知道这个陈桐生现在在哪里?”
刘德嘴角一翘,脸色的纹路便熟门熟路互相堆积了起来,堆成一个慈爱的,招人喜欢的笑脸:“人家如今好好地在阳和侯府,是侯爷身边最得宠的人。一个有堂堂阳和侯做靠山,一个不过是猎户女儿,你说,抓哪个好?更何况,即便你不是陈桐生,也是奉池码头飞光案嫌犯,早晚要掉脑袋的,给人家小贵人顶替一下,做个替死鬼,又有什么呢?”
“可是!”王澄南道:“我没有跟我爹去码头!我只是怀疑,才跟了他去苦水村……”
“你觉得你都在这里了,除了我,谁信?”
王澄南蓦然住了口。
“为官者,总想着为民除害,匡扶正义,可往往力不从心。”刘德道:“我也是没有办法呀。”
他挥挥手,身后一个狱卒端了个盛衣物、弓箭等物什。
“虽然我无法直接放了你,但好歹帮你想了个法子。那两箱被你爹藏起来的飞光,至今没有找到,倘若你能帮我们找到……”
刘德一敲桌子:“我也有办法让你立功,脱罪。”
王澄南看了面前那堆东西很久,慢慢拿起最上边那边光华内敛,沉重的长弓:“那,那个陈桐生……她犯的是什么罪?我既然被当做她,总要知道她干了什么吧?”
“她?”刘德笑纹更深了:“上头有人要她的命,这就是她的错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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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堂的看了那个姑娘很久了。
她长得漂亮,寡言,要了一碗汤,就那么默默坐在窗边喝了很久。说实话,这店子来来往漂亮的人也不是没有,但她那张脸孔就特别抓人,往哪里一坐,好像连带着周遭的桌椅都要微微发光了似的。
那张脸正面也好看,侧面也好看,坐堂的还专门转到楼梯口那看,这个角度,绝了。简直是风骨秀丽,亭亭鹤立,漂亮得画儿一般。
坐堂的搓了搓手,正待跑去后厨给人讲这个事,冷不防让人从后头一撞:“长眼睛呐你!”
撞他的是个愣头小子,年纪小着,来做事的日子也不久,好在做伙计利索,平日就在店子里跑堂,也做外送。他端着个温盘,显然刚外送回来。
他梗着脖子道:“不好好算账,挡在路中央看什么?”
“管你什么事?”坐堂的推他一下:“送你的菜去吧!”
“呸!”小子眼看那个坐窗边的人向这边走了过来,于是匆忙向后厨走去。但那人显然更快,几步之内便按住了小子的肩:“阿诺!”
“你别碰我!”阿诺见坐堂的眼前一亮,露出一副玩味看戏的表情,沉了脸道:“你出来!”
一到店后的小巷子里,阿诺就指着陈桐生道:“你来找我干什么?怎么,终于敢来找我赔命了?”
陈桐生道:“我,帮你们报,报仇了。”
“参与屠村的十,十一个人,都死了。”陈桐生说:“我报仇了。”
“那最后一个就是你!”阿诺道:“你死了才算完,不,你死了也没完!陈桐生我告诉你,永远没完!”
“确实没完。”陈桐生道:“我原来说,报了仇就把,把命赔给你,现在不,不行了。阿诺,对不起。”
她解下一个荷包,里头沉甸甸地装着什么:“这些,够你……”
阿诺一把将她的手打开:“我有钱!我不稀罕你的钱!”
他厉声道:“我也不稀罕你的命!”
阿诺对着街头一指:“滚!”
陈桐生垂着头站着,低声说:“对不起,我没有,没想到会……”
她没想到会这样。
她根本不知道会泄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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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水村一夜之间全村被屠尽,大火烧了足足两天才被扑灭,而就在断断一月之前,那还只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山木丰茂的小村子。
方鹤鸣似乎一直都是个老不正经,那天把她叫去了,一手把这着鸡腿,一手端着酒杯,坐在院子里,远远地就喊:“哎哎哎!徒儿,快给为师再搬罐酒出来!”
陈桐生给他倒酒:“师父,这是你,你的院子?”
“那是,你师父我名下房产无数,啊,这个,财力难以估量啊!”方鹤鸣一口将杯子里的酒饮尽:“哎,要不是我这个人不好女色,那老婆都娶一屋子啦!哈哈!”
“那,”陈桐生老老实实道:“为什么,被花魁嫌,嫌弃送礼寒,寒酸。被从房里,扔出来?”
“……”方鹤鸣说:“你给我闭嘴。”
一群小鸡崽围在陈桐生脚下叽叽喳喳,陈桐生不动声色踢开一只特别胆大,往她脚背爬的:“师父,有什,什么事吗?”
“为师休假,让你来陪陪我,不行啊?”
他说着拎起酒坛往屋子里走:“你给我做点饭……哎,真饿死了。”
陈桐生默默地看着他手里的鸡腿。
“哦,还有”方鹤鸣道:“外面的人,除了你,没有人知道我在这里。你注意点。”
陈桐生答:“知道了。”
她也疑惑过师父为何突然要躲起来,但并未多问多说,因为方鹤鸣躲的实在是太休闲了,好像只是短短地避个风头。陈桐生也就没往心里去,她偶尔来看看,为了不使陈家人起疑,除了时常回去露面,还装了段时间的病。
之后陈桐生在往返陈家的山路上,救了一个跌伤脚的少年。他自我介绍叫阿诺,是村长的儿子。
陈桐生时常见村长从方鹤鸣那个小屋子里出来,想必是相识的,于是不免多上了点心,把人送到了家。
阿诺是在山里长大的男孩儿,壮实,也沉。在过溪时,因着前夜下了雨,溪水湍急,阿诺很站不稳,正苦恼间,陈桐生道:“我帮你。”
他哈哈一笑:“你姑娘家的自己别让冲倒就……我的娘哎!”
只见陈桐生面沉如水,一把把身高七尺有余,筋骨壮实,平常砍柴挑水的少年抱了起来,稳稳当当地趟过了溪水。
即便是在较深的肤色下,也能看出阿诺整张脸爆红,他简直整个人都僵硬,被陈桐生放到地上半响后,才讷讷道:“我这个样子……让看到了,是要讨不到媳妇的……”
陈桐生非常了解这种被打击的男性自尊心,暗部里被她揍得哭爹喊娘的小伙子也常常露出这种表情。
她拍拍阿诺:“忘了,刚刚的,事吧。”
后来她就经常在村子里遇到阿诺。少年对她的力气产生了无穷的兴趣,老远一见面就喊:“姐!来扳手腕!”
方鹤鸣坐在自己那个小院子里,闻言恨铁不成钢地道:“怎么人家救人能救出一段姻缘,你就救回来个小弟?”
他气得直拍手:“说书听过没有?话本子看过没有?啊?你看看这一本……”说着堂堂暗部首席,暗卫之首,方鹤鸣从身后掏出了一套话本子,熟练地一翻:“我给你念念啊。锁深闺每日里蛾眉蹙损,鸣不高飞不远枉字莺莺!小红娘搀扶我大佛殿进,问如来你叫我怎度芳春……哦,不是这本。”
他翻来翻去没找到,索性把本子一合:“总之就是小姐踏春,在郊外救了穷小子,两人打眼一看,哎!王八绿豆对上眼了,之后恰遇狂风骤雨,两人与下人走散,避雨到山洞。一个讲,哥哥你好生眼熟,难道就是一年前与我有救命之恩的大侠。一个讲,妹妹我倾心于你已久,今日真是天大的缘分!然后他们就你浓我浓,这样那样……”
陈桐生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