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循着石林,向着与白雾相反的方向走去,走上一段时间,陈桐生慢慢的停了脚步,怔怔的看着面前的景物。
石林是从地下延申出来的。
他们面前是大片乱石飞沙的荒原,一片贫瘠,而石林就在这乱石间突兀的直立起来好几柱,接着又组成一条列队一般地形成了长而蜿蜒的一条。
陈桐生看着身边的石柱,越是往这个方向走,越是能看见那些石柱更大程度的保留了人形,甚至能够辨认出他们濒死之际,手所指向的方向。
到了最后的几柱,一眼望过去,简直就像是两个人站在石林的尽头,化成了粗糙的石像一般,而他们身子所倾斜的方向,却是与漫长的石林队伍截然相反,面向了乱石耸立的黄沙荒原。
陈桐生顺着他们倾斜的方向走过去,绕过几颗巨石,在巨石的掩映下,踩到了一片非常松软的沙土。
宋川白显然也注意到了,提醒道:“小心。”
他们互相对视一眼,宋川白忽然“嗯?”了一声,接着抬脚去蹭了蹭面前的一块沙土,磨去了表面的浮沙,宋川白又撩起衣袍蹲下去伸手摸露出来的地面。
陈桐生奇怪地看着,还没等她也蹲下来,便见宋川白发现了什么似的抬起头来,迟疑了那么一瞬间,道:“你还记不记得,祭司说让你去大殿的暗道?”
“你听见了?你当时是怎么听见的?”
陈桐生奇怪地一皱眉,按理说在御书房陈辛澜死的时候,宋川白是被甩在了外面的,他自己还半死不活的喘着,怎么能听见里面陈辛澜跟她说的那些话?
宋川白面色一顿,低下头去擦地面上的浮土,答非所问的讲:“我一直在。”
他只这么一说,陈桐生便明白了,就好像陈桐生在幻境里见到宋川白的过去一样,当时她也是一个不被看见的虚影,跟着幻境里的角色跑来跑去。包括在最后北朝皇城坍塌幻境中的那个小贵人陈桐生,也是真真正正的幼年的陈桐生本人。
这对陈桐生来说是回忆再现,成人后的陈桐生与宋川白,实际上都是用这旁观的视角去经历了这场恐怖的噩梦。
她便点了点头,问:“暗道怎么?”
宋川白示意她蹲下来看身前的地面,在陈桐生手伸过去时,宋川白便将手抬开给她腾位置。
谁知陈桐生动作非常快,一把就按住宋川白的手,两人的掌心掌背交叠,陈桐生前倾过去,直视着宋川白的眼睛,道:“候爷对自己的救命恩人就无话可说吗?”
宋川白显然对陈桐生的举动很意外,他在这个时候也少见的没有露出笑脸。宋川白神色非常认真,因为缺水而发白的嘴唇抿成直线,与陈桐生对视着,轻声道:“是我欠你的。”
“然后呢?”
这个时候倒还真是无话可说,说什么呢?道歉么?
在经历了这样惨烈的景象,这样可怖的意外之后,双方都完全的将这些事情忘记了,宋川白甚至还笑话过她的结巴,可一朝往事回溯,两人见面,仅仅一句道歉,实在是分量轻的连说出来,都要另道歉的人觉得不耻。
陈桐生救了宋川白一命不假,她之后再次为了救他,又把自己的亲生母亲连累进来,将陈辛澜也害死了不假,但只要宋川白挑明了陈桐生当时救命的恩情,也就意味着肯定了陈桐生害死自己母亲的行为。
这些都是事实,但却又都不是故意,并非不敢面对,只是怕在她面前提起。
陈桐生心里是怎么想的?
两人刚入北朝幻境,还一个小贵人,一个侍从时,陈桐生对这个母亲还十分不屑的样子,她这种情绪多多少少受了小贵人时期的影响。
在年幼的小贵人眼里,陈辛澜就是讨嫌的,自己也讨陈辛澜的嫌,母女两人相看两相厌,跟结仇了似的。
然而到了最后的时刻,陈辛澜却露出了一个母亲的样子,穿过白雾来到陈桐生的面前,用性命保护了她。
这对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难以消化的冲击,而年幼的陈桐生更是在这样的巨大打击下当场失去了发声的能力。
在长大成人后再度看见这样的场景,难道就能释然,便能毫无波澜了么?
宋川白的眉宇间凝了坚定决心,皱起的眉头间是淤在一块儿愧疚与同情:“无论你日后要做什么,向於菟寻仇也罢,留在此时探究北朝当年发生......”
他的话猛然停住了,陈桐生另外一只空闲的手往他面前一贴,未碰到他,但近在咫尺,宋川白便下意识停住了话头看着她。
陈桐生笑道:“候爷这副认真较劲儿的模样真是少见。我要做什么,你以后便帮衬我做什么,是不是?难不成我要留在这里吃沙子吃上一辈子,为我族人守墓,你也跟我留在这里不成?倒是一片诚恳之心,不过,谁想听你说这个?”
宋川白感知到她嘴里下一句会冒出什么话来,眼皮一抬就往后退去,结果被陈桐生一手按住肩膀,道:“哎,你跑什么?”
“我哪里跑......”
“不跑你退什么?”
陈桐生看宋川白好似如临大敌,不管是一开始宋川白小心翼翼的神情,还是他后来一本正经地思考和许诺,都让陈桐生觉得很有意思。宋川白鲜少出现这样的神情,他对大多事务都有自己的算计,狡猾而冷淡,彬彬有礼地维持着自己冰冷的礼貌。
他的温柔是内敛而自持的,流露出来安抚他人,但绝不反噬自己。不管陈桐生曾经怎么打直球,已经把“候爷我喜欢你”这几个字写在脸上了,他也能装作看不见。此人做事有规矩,讲情义,但他绝不愿意从自己构建的规则中走出去,也不乐意让别人穿过这道规矩,走近他身边去。宋川白经过这么多年,好像变得非常宽容稳妥了,但其实内心少年时的那股子骄纵傲气依然还在。他本质上就是这样,孤孤单单的都愿意,看不上外人,不教任何一个人走进他心里去。
陈桐生在他面前,向来是没有什么机会把他的疏离撬个洞钻进去的,但在此刻,她却突然发现两人之间发生了更多的事情。
宋川白欠她两次的救命之恩,这下可让陈桐生抓住短处了,他只要心里还坚守着道德情义,就绝不会再像直接那样无视掉她。
陈桐生歪了歪头,问:“我实在是很好奇,候爷不喜欢漂亮脸蛋么?”
宋川白还是要往后倾,闻及反问:“什么?”
“我长得不漂亮么?候爷一点儿的心动都没有,我实在不明白候爷的要求。”陈桐生伸出手指头一个一个来数:“你看,我长得又漂亮,又能打,又聪明,还年纪大,我好歹五百年前的人了,可谓长寿如妖,但是样貌又很年轻,既能满足女大三抱金砖,和家有一老如有一宝的说法,又能满足年轻貌美的要求。虽然念书不多,但终归不算文盲,能书能会棋。候爷,您还有哪里看不上的?”
“.....”宋川白一幅早就知道她要这样的表情,无言以对了半响,才道:“来我府上做媒的都没一个比你会说。”
“那是他们要推荐的人都比不上我。”陈桐生很是自信,逼问道:“您到底是哪里看不上?”
“不是......”
“我很喜欢候爷,”陈桐生直截了当的讲,她恢复了记忆,北朝小贵人的那个混劲儿又回来了:“喜欢候爷的样貌,喜欢候爷做事讲话,喜欢候爷这个人。我看着候爷就高兴。”
陈桐生问:“候爷你呢?”
宋川白拉开了与她的距离,动了动手臂,未能将手从陈桐生压着的手掌下抽出来,只好道:“承蒙错爱,本侯倒是没有这个心思。”
陈桐生又是逼近一些:“那候爷是什么心思?”
不知为何,在陈桐生的接连逼问下,宋川白似乎露出了一点难堪的神色,脸部的线条绷紧了,微微侧过脸去,忍耐着没有强硬抽身而起。
陈桐生盯着他因为侧脸而显得特别挺直的鼻梁,一帘飞羽般的眼尾长睫,乐了。
所以讲人是不可能没有弱点的,宋川白的自持就是他很大的一个弱点,让他对陈桐生拉下脸来发怒,他此时是肯定做不到。
也许宋川白并没有注意到,他此刻比陈桐生自己,还顾及陈桐生的情绪。
想来在宋川白离开弥天司,当他这个女帝鹰犬的这些时间里,是没有人能走近他到这个地步的。
他自己为了消遣招来的那些歌者舞女也好,与他颇有交情的其余女子也罢,都是在宋川白自己愿意的情况下,走进了他所规定的地界。不会有人像陈桐生这样涎着脸咄咄逼人,又占领了道德高地,让人直接拒绝了也不好,无视掉也不好,直接玩笑答应那更不行了,一时根本无法体面脱身。
“嘶,”陈桐生咂摸着,在宋川白的注视中讲:“候爷你这个样子,搞的我好像流氓样欺负你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