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临城下,青年骑马拥兵立于久攻不破的城外,身后一军师急匆匆穿过青年的旧部,急切道:“殿下,倘若再攻不下来,您兄长的支援部队就......”
青年也不过是抢在了他王兄之前赶到此处而已,当时并未有人指望他能够在瞬息之间掌握战局并做出扭转局势的指挥,军师只是先抛个前提,实际上在此与守城军僵持数月的将领早在今天就知道自己输了,他们已经在商量投诚之事,军师是来劝青年的。
然而青年连一丝余光都未曾分给他,身形挺拔端正的拔出长剑,直直地指向了城墙。
军师一愣,顺着他刀尖的方向看去,突然明白这个指令不是下给他们的。
只见一个黑影如同鬼魅一般自城墙上的某处一闪,仿佛是从虚空中突然出现,远远的其实看不清上面发生了什么,只隐约见城墙上驻守的敌军骤然便乱了起来,接连不断的有尸体从城墙上摔下来砸在地上。
青年巍然不动,注目看了片刻,忽然失去了兴趣般,低头吩咐道:“下令各队整备,准备进城。”
军师注意到他说的是进城而不是攻城,不禁觉得十分荒谬,下意识道:“即便殿下已有身法足以登上城墙的暗兵,紧靠他孤身一人也无法对战局做出任何改变,还请殿下随我......”
“准备进城。”青年打断他再次下令,语气中没有任何回转的余地。
军师立即意识到跟这个未来领袖无法再继续交谈下去了,此人莽撞自大,也根本不值得再继续追随下去,也许将领说的对,他只不过是一个仰仗着血缘身份做傀儡的料子,本身是没有当王称帝的命的。
就在军师转身向后方复命时,行至一半,身后突然传来士兵的惊呼声,军师转身看去,只见那紧闭数月久攻不下的城墙,开了。
城墙竟然被那么一个人孤身侵入给打开了!
更令军师愕然的是,当他随青年进入城门时,看见那孤身一人,踩着满地血污与尸体,双手持剑站在城门之内的,竟然是一个女子。
尽管脸上被溅上大片血污,但是还能清楚地看出那是一个样貌极其漂亮的女子,她大口地喘息着,仰起头一瞬不瞬地注视着青年向她走过去,目光几乎热烈到能把人灼伤,神情又如同一个深陷苦瘾的病人,拼命从青年身上摄取缓解自己症状的解药,好像只要稍微挪开一眼,就会立刻因为病发而在剧痛中身亡。
渐渐的跟随青年的人都明白了一件事,这个身形极其诡异,身法极其玄妙,又如此美貌的女子,完全的唯青年是瞻。青年下达的任何一个指令,她都会毫无怨言的完成,她成为了青年手中最锋利的剑,直指其父兄胸膛。
其实那个时候伽拉的心病就很严重了,她在度过了十几年无法找到与千蜃体质相匹配的恐慌时光后,突然生出了无限的忧虑。她害怕青年在千蜃醒来前死去,她害怕在青年骨血失效后都找不到下一个代替者,她随时害怕千蜃魂灵的传承终结在任何一个时刻,陷入了惶惶不可终日的状态中无法自我摆脱。
她强制性要求青年要随时呆在她的视线中,甚至有时青年半夜醒来,都会发现伽拉醒着,守在房间里。
有那么一瞬间青年觉得毛骨悚然,他自从年幼时为逃避父王追杀,半途被伽拉带走后,就一直与她在一起。她确实是一个非常合格的簇拥者,对于青年的命令只有执行而无质疑,但同时他也清楚的明白,伽拉在用那样感情浓烈的眼神望向他时,其实是在透过他看另一个人。
青年年纪还小的时候还十分天真的问过伽拉:“千蜃是谁?”
伽拉在一瞬间脸上闪过了异常可怖的神情,但一瞬而过,她很快又笑着说:“就是你呀。”
她在这方面是说不通的,无论青年怎么想努力去明白她这句话背后的含义,最终都以失败告终,久而久之,在最初面对这样的眼神的受宠若惊与羞涩都从青年脑海中褪去了,转为了另一种恼羞成怒的,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怨妒。
他在成长的过程中被伽拉给惯坏了,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把握伽拉的心理,甚至会故意做出自我伤害的行为,将自己露在父兄的视线之下,又欣赏着伽拉前来营救他时脸上的恐慌表情,心中泛出报复的快意。
青年逐渐发现伽拉如同丝线全部被牵在自己手中的木偶,一举一动都跟随自己的行动而变化,他做出各样的行为来试探伽拉的感情,甚至当着伽拉的面与其他女人亲昵,但最终却奇异而失望的发现,伽拉似乎并不很介意这些。
好像能让他能够在形势错综复杂的王权之争中安然地活着,已经耗费了伽拉的所有心力,将她的神经绷紧到了极点,顾不得去关心其他的事情了。
但随即青年有了更为荒谬的猜想:也许伽拉根本就不清楚她自己内心的感情。
伽拉偶然还会透露出自己对于人情复杂程度的疑惑,在身世与过去扑朔迷离的同时,青年发现伽拉在某些方面竟然意外的单纯。
这并不代表她不知道这些事情,而是她对此保留了动物一般的本能,并未太多受人世规矩的影响,反而显得无所谓。就像青年故意让伽拉撞见自己衣衫不整的与另一个女人在床榻上,伽拉也未曾表现太多的情绪。
青年对此非常失望。
他知道这代表着伽拉在乎的其实根本不是他,而是那个能透过他看到的,叫千蜃的人。
他不断地猜想着那个人的样貌,性格,透过伽拉平时的反应来猜想他与伽拉之间的故事,关系。
他们是兄妹手足,是同门弟子,还是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
他们是恋人吗,是夫妻吗?
那个叫千蜃的人如今是何下落,他是死了还是活着,死在哪里,活着又在哪里?
伽拉又为什么偏偏选中他,不求回报的帮助他?
青年对于王位并未有太多的想法,他的期望仅仅是推举品德过人的二哥上位,放出自己深宫之中受苦的母亲而已。他对于王宫的所有记忆,仅仅是不断传来母妃哭声的夜晚,与躲在窗下爱,窥见的一线模糊天光,青年只是年幼在出逃的那一天远远地看清楚了巍峨王宫的外形,接下来,便只是被伽拉带走后,与她相处的时光。
青年本来聪慧,在伽拉的行动加成,与二哥的配合帮助下,青年很快与久别的二哥相会,在书信之外的现实中取得了联系。
谁知二哥在见到他之后的第一反应就是一愣,随即为了掩饰自己的错愕道:“我就说老幺样貌肖母,越长倒还越漂亮了!”
二哥周围的人闻言纷纷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眼神。
青年当时没明白这眼神的意思,他并未多注意过自己的样貌,他样貌确实清俊,比旁人要出色许多,但这像母亲也是正常的,毕竟其母当年也是有名的美人。
然而当最终随二哥入主王宫,真正见到母妃的那一刻,青年才意识到自从当年被送往逃亡路上后,他也再也没有与母妃有过见面了。
甚至连母妃本人,都在看见他的瞬间,脸上的喜悦在一瞬间被疑惑所替代。
青年当时的长相,竟然不再像王室里的任何一个人,不像他已故的父王,不像他的每一个兄长,甚至也与亲生的母亲在外貌上没有丝毫的相像之处。
所有久别重逢的人都对青年的外貌,以及他的身份不由自主地产生了怀疑,毕竟一个都是纯正中原人,并且都眼瞳偏黑的父母,生下浅色眼睛孩子的可能性非常小。再加上青年的兄弟们全都是偏黑的眼仁,没有一个像他一样,在成年后,反而拥有颜色淡的如同被水稀释过一样的浅色眼瞳。
青年知道伽拉并非凡人,也很有些诡异手段,还记得当年伽拉似乎对他做过什么,让他短暂的极端痛苦了一阵,但这些引发的怀疑都被伽拉日后的纵容与关心消解了,被当作微不足道的细节藏在心中。
一直到了大殿中与故人重逢的那一刻。再度回想起伽拉那狂热而浓烈的眼神,青年才猛然明白过来其中的含义。
那确实是在注视别人,伽拉是在眼睁睁地看着他一点一点的,逐渐变成别人。
变成千蜃。
青年没有选择去质问伽拉,他心中非常清楚,倘若没有千蜃的存在,伽拉说不定都不会多看他一眼。
一点点的不满,嫉妒,羞愤,一点点的,积年累月的在心中积累,以至于青年发现自己如此渴望得到伽拉正视的那一刻,比爱慕更为浓郁的情绪已经发酵到了无法自控的地步。
青年推开殿门,看见原封不动放在桌面上的华丽服装与首饰,满室珍宝都被推到角落,伽拉只是在看见他进来的那一刻松了口气,随即再度陷入了发呆的状态。
在反复确认青年安全之后,她就经常会处于这种状态里,青年不知道她想要什么,也不明白她在想什么。
华美宫殿与衣物,仆人的侍奉,难见的武器,都不能更多的引起她的注意。
青年曲起单膝蹲在伽拉面前,轻声问:“你到底想要什么?”
“你到底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伽拉眼底有非常软的情绪,但青年知道那不属于自己。
伽拉摇了摇头,说:“你平安就好了。”
“你当年为什么要救我?”青年问:“我只不过是个被遗弃的皇子,毫无势力,甚至还有被追杀的风险,而你,论你的身手,无论投向哪个国家的君主,都会得到最上宾的待遇与赏识,得到无数普通人一辈子想也想不到的荣华富贵。”
“我不稀罕那些。”
“那你想要什么,我吗?”青年慢慢地靠近了她,声音低的仿佛耳语:“你是想要我吗?”
伽拉盯着他的脸怔神,微微张开嘴唇,却没能说出话来。
青年手指轻轻抚过她的嘴唇,问:“哪怕是为了你一直想念的那个人,你看到我与别的女人混在一起的时候,也不愤怒,不难过吗?”
他诱导着问:“你既然说我就是千蜃,那你又为什么对我如此不坦诚呢?你真的没有感觉吗?那为什么又故意将那个与我相好的女人引到城外,让她被乱箭射死?”
伽拉骤然显露出愧疚与羞耻的神情,青年以为她是在为自己吃醋都吃的如此不坦诚而羞愧,为自己的嫉妒心羞耻,于是慢慢俯身去亲吻她的嘴唇。
两人温热的吐息交错,伽拉在片刻的迷乱后突然一把推开了青年,慌乱地站起来,接着转身冲了出去。
青年当时以为自己看错了。
伽拉脸上的表情不是羞涩,羞耻也不准确,而是另一种抗拒,和仿佛发现自己渎神般,带着强烈自我厌恶意味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