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司静静的站起身来,说:“他死了。”
伽拉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似乎并不能明白祭司在说什么。
“没有什么地下河,”祭司终于转过身来,用那面相寡情冷意的脸对着她,慢慢道:“千蜃的父母之所以当年没有离开这里,也就是地下河入口已经完全被封堵的缘故。他们不是因为他父亲对于族群的眷恋而选择停留在此处,而是在生下千蜃后,发现自己根本离不开了。”
“千蜃教唆你杀害同族,是要被活活开膛剖腹祭奠死者的,大伙儿都知道你同千蜃关系好,去观赏开膛的时候,怎么会告诉你?”
祭司望着她空白的表情,似乎觉得很有趣,细白枯瘦的手指交叉相拢,继续道:“你知道这个开膛剖腹的酷刑么?在夜晚火把的照耀下,在被行刑者还活着的时候,将他肚腹活活剖开,五脏一样一样的取出来,连着眼珠,脑髓,全部装进罐子里,跟被祭奠的人尸体一起燃烧在山谷里......就能让受刑者代替参乙被地恶吃尽,好让参乙魂魄安然回转归来。”
伽拉张了张嘴,别的她不清楚,但是开膛破肚所代表的内容是什么她一清二楚,这在族内不是难见的景象。
那该有.....她浑浑噩噩的想,那该有多疼啊。
“不过参乙的父亲,黍,一贯是个要求实际的,当众处刑后仍然不能够,如今已虏了氓,逼他做自己要求的事情了。要不然我该去为参乙的火葬祈福,怎么会在这里呢?”
祭司说着竟然笑了起来,然而她的笑声干瘪异常,好似她整个人都是干瘪的,只有一层皮囊包裹着骨架,里头的一丁点儿血肉都没有了,干巴巴的骨架摩擦着皮囊,震出来让人耳膜绷的发紧的干哑笑声。
伽拉这时才反应过来,祭司这个孤僻乖戾的女人,似乎对千蜃很包容,允许他散漫地不务正业,允许他整天做一些不切实际的梦,似乎她也从来没有逼迫和过多的要求过他,同样给予千蜃莫大的自由。
她想起天晴的时候,千蜃去敲祭司的门,请身子不好的她出来晒晒太阳,祭司一直不开,他就一直敲,一直到祭司骂骂咧咧地推开门,在院子里坐下为止。千蜃在院子里一堆一堆的晒草药,祭司板着个脸指指点点,片刻后祭司的声音就停止了,伽拉以为她睡着了,转过头去,却在她脸上看见了嘴角隐秘而满足的笑容。这个因为身体天生异性,同样也无法参与任何劳动,而被氓任职祭司的中年女人,孤僻,沉默,除了千蜃之外,也再没有亲近的人了。
祭司最终告诉了她山谷的位置,随后转而到院子里,静静地坐下了。
除了突然间爆发,又突然停止的笑声外,她始终保持着冷漠的平静,甚至在此刻伽拉心中也诡异的平静着。
她知道千蜃死了。
但是,死又意味着什么呢?
如此虚无缥缈的东西,怎么能够跟一个活生生的人联系在一起呢?
千蜃又死的多么平静啊,甚至在伽拉度过了一个一无所知的夜晚之后,在冰凉的晨雾中,从祭司的口中才得知了这个消息。
应该刻骨的,情绪浓烈的一切,都如此无声的,在静谧山谷中发生了,突然的让人失真,心里刹那间反而空了,悲伤和愤怒都迷茫的积在一起,无处发泄。
伽拉真正到山谷中看到满地狰狞发黑的大片血迹后,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似乎有一把刀子正慢慢地刺进她的后背,刺穿她的脊柱骨,钝钝的,夹杂着间或的刺痛。
满目鲜血,将山谷那片空地上的草都尽数染成了黑红色,能闻到浓重刺鼻的血腥味。
分明伽拉在平日的行动中手上沾满了怪物与野兽的血,但站在这个地方,却觉得满腔的血腥味道,让她一阵阵眩晕,几乎要站立不稳。
千蜃在哪里?
流了这么多血,他现在在哪里?
地上零零散散地落着行刑的器具,也全是被鲜血浸泡的发黑,引来一群嗡嗡的蚊虫爬来爬去。伽拉走过去将虫子驱散走,可是赶了一拨又来一拨,她不管怎么样都无法虫子驱散开去,平日里做事的主意一点也没有了,伽拉喉咙发酸,胡乱的站在原地用力挥了半天手,转头时晕的眼前一晃,猛然在血色草地上跪了下去。
沉重的如同在胸膛里沉了潭泥,伽拉张开嘴徒劳喘息着,仿佛要呕,但却又什么都呕不出来,泪水溢满眼眶,却始终也没有流下来。
他在哪里?
这满地的血气,这满山谷的风,一切都是真切存在而可触摸的,但是千蜃又在哪里?
再后来伽拉杀了第二个族人,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
当她浑浑噩噩走回部落发现众人无事发生的在继续平静生活着,他们谈笑风生着,讨论自己的狩猎与种植,讨论怎么样酿酒和制作皮子,说着自己的孩子与驯化的马匹。伽拉假装自己没有看到他们斜斜投来的刺探目光,假装没有自己没有看见他们故意避开伽拉时嘴角的笑,假装自己没有听见他们说:“那晚上真是有意思,我从来只从娘口中听过那样的酷刑,这回可算瞧真切了!”
“我也想试试......”
“狐狸?狐狸不行,剖畜生的感觉,能跟人比么?”
“他可怜是可怜......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看一次......”
所有人的面孔都陡然模糊了起来,只剩下一张一张不断开合的嘴,和冒着幽幽冷光的眼,嘻嘻地悄悄谈论着千蜃的死,讲一件无关轻重的小事,张开嘴把当年伽拉投掷进参乙喉咙中的长镖,接连不断刺进伽拉的胸膛中。伽拉低下头看着血喷溅出来,好似被刺破的脓包,溅出怨恨带毒的脓血。
千蜃不知道他的教导和耐心从来没有教会伽拉自私和反抗,他的死却让伽拉迅速地学会了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