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是没有生在这里就好了,”千蜃说:“你要是生在一个好一点的家里,爹娘一定愿意好好的教养你,一定会有一个良善的人能讨得你的欢心,带你去各处玩,见识各样的好东西。”
“我......我什么也不能带给你。”
我只能带给你对生于这种地方的厌倦,只能带给你对于外界一切美好的向往,与无法得到的渴求和不甘。
顿了顿,千蜃自嘲地苦涩一笑:“我不该告诉你这些的,我不知道地下河在哪里,该怎么出去,要是引起了你想出去的心,其实是一种煎熬。”
末了还是不甘心,他又小心地问:“你想出去吗?”
伽拉心无旁骛地看着他,说:“我想跟千蜃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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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蜃手在发抖。
即便伽拉只是杀了一个普通族人,在部族中都是一件大忌,更何况她下手的还是在后辈中潜力最大,能力最强,也最受老猎手看重和喜爱的参乙。
参乙的父亲在族中狩猎活动里一直是一把手,说一不二,就连族中氓都不会去干预他的举动,在以狩猎为核心的部族中,论威望与受尊敬的程度,始终是参乙父亲。
而伽拉一出手,干脆利落地直接把他最得意的儿子给杀了!
“如果他们问起来,就说是我让你动的手。”千蜃道:“是我被他们欺负,然后喝令路过的你杀了参乙......不用解释理由,就说是我威胁你就可以了!明白了吗?”
伽拉盯着他,从他的话语的情绪中也感觉到自己犯了大错,半响生涩地说:“对不起。”
“不用,不用道歉。”千蜃用力咽了口唾沫,脑袋里嗡嗡的:“这不是你的错,是他们没有教你......”
“他们从来不教你......”
不教你怎样分辨轻急缓重,不教你怎么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去思考与对待事物。
他们只会利用你,消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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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拉大步穿过祭司的院落,一掌推开了紧闭的大门,急迫问:“千蜃呢?”
祭司是个消瘦的中年女人,下巴很尖,闻言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又面无表情地把头扭了回去。
“千蜃呢?!”
祭司不动声色,问:“你为什么要动手?”
伽拉愣了片刻才意识到祭司在问她什么,于是回答道:“他要杀千蜃......”
祭司麻木而冰冷的移过来一段目光,冰的伽拉顿了一下,没明白自己方才的话错在哪里。
错在哪里?
难道不是参乙先动的手,先要杀人的吗?
祭司似乎一直都对她没有好感,实际上部族里对伽拉的态度都很微妙,说穿了还是千蜃的那句老话,他们并没有把伽拉当作一个人来看待。
骁勇善战的族人是可以获得尊重的,但是伽拉不行。
伽拉在他们眼中与那些怪物无异,只是她是被驯服的怪物,外面那些肆虐的,是未被驯服的而已。
只有完全拥有纯正血脉的人,才会被部族所承认。
伽拉和千蜃,一个从山穴里出生的怪物,一个族人与外人偷偷生下挨打孩子。
祭司脸色露出冰冷而嘲讽的笑容,在清晨灰蓝色的光雾下,显得尤其阴寒,她嘴唇干瘪,两瓣碰合,如同两片锋利的刀片:“你可知最近族中发生了什么事?”
伽拉茫然的站在原地。
祭司又是笑,伽拉也读不出来她是愤怒还是冷漠,只好继续的茫然站着。
“千蜃是个天真的孩子,而你,就是绝对的愚蠢罢了。”祭司道:“外族几次三番试图翻山入侵,古神遗骸逐渐被草苔吞噬,族里人正在商量怎么去把你炼化了来获得你的能力,而你却还在这里不知死活的犯事。”
伽拉不管这些意思,固执地问:“千蜃呢?”
泗留下的亲手绘制的书轴中,记载了一种方法,能够将一个人的身体能力与另一个人互换。
实际上在伽拉真的拿到那一卷一卷堆一起的沉重卷轴后,才意识到其实那些内容并不是泗这样的凡人可以了解并记录的。
其中包括了如何利用天然地生胎复生古神,包括祭司所说的互换之法,包括如何做到夺取和禁锢其他生物的灵识。
其中的大部分方法在经过改良或者实施的意外后,都用到了伽拉身上,包括当时部族中族人非常热衷的,如何将伽拉的力量从她体内剥离出来,并分而食之。
他们相信吃下对方身体的一部分就能得到对方的力量,或者得到对方的子嗣,后裔往往也会传承到母体的力量。
同时,氓对于农耕的推行将自己放置到了猎手的对立面,在完全崇尚向自然夺取食物,而略过培育过程的民族来说,年老的猎手几乎无法理解田土的重要性。
弓箭,利刃,石块,满地跑的野兽,与足以遮蔽风雨的房屋,这些是重要的。
但田土是个什么东西?
放弃外出围猎,辛辛苦苦种上一年,到头来还要看天,今年的天气不好,那么几乎就等于一年白做。
部族所在的地域较为奇特,并非没有适合种植的土地,只是大多分布在鬼怪出没的地域,族人很少涉足。
他们认为氓也跟千蜃的父亲一样,学了外来的文字,便也染上了外界懦弱虚伪的气息,一昧的干些毫无收益的蠢事。
最初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资历老一点的,已经在琢磨怎么把氓从族长的位置上拉下拉来了。
部族三番两次得到外界入侵的挑衅消息,氓不禁毫无反抗的意思,反而告诫自己的族人要小心谨慎。
这是一个在掠夺与猎杀中发展出来的民族,从他们逐渐生出自保能力开始,便是一直在掠夺其他的部落。
将那些部落的族人尽数杀光,只抢来他们的家畜,牛马,工具,与粮食药物,在部落与王朝兼并中最常出现的人口的吸纳与融合,反倒一次也没有出现在此部族中过。他们血脉中刻在骨子里的,对古神强大神性的继承,导致他们无法平等地看待任何一个非我族类的人,也无法忍受任何非我族类的存在活跃在他们身边,就像参乙一样,压迫弱者,征服和杀死强者,是无法克制的本能,在这种情况下,无论是氓,还是千蜃,都是部族里的异类。
但就在氓族长地位岌岌可危时,部族中人发现随着收成的增加,他们的粮食确实在丰富起来,相对于围猎,在已经开辟的田土中种植,能够抽出充足的时间休息,比与连续几天潜伏在山林与原野里,忍受毒虫叮咬,冒着随时丧命的危险要好得多。于是趋利避害的本能又是偏好农耕的族人转而投向了氓,而以参乙父亲为首的老猎手们,他们则感到自己的地位与权威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过于封闭的地域中的人总是会体现出相似的特性,比如某个群体与理念的一家独大,比如排斥外族与目空外来一切的傲然,比如对于少数声音的极度敏感与坚决打压。
传统猎手逐渐将氓视作眼中钉,而参乙敢下手杀千蜃,一方面是怀着早有的厌恶与憎恨,另一方面实际上也是得了父亲隐晦的授意。
氓表面上不显,其实非常溺爱这个兄弟留下来的孩子,放任他野蛮而自由的生长,把他养成了如今这番天真而过于向往理想的性格。
千蜃就不是一个文明较为野蛮的部族里应该有的,他应该生在礼仪大邦的书香之家,念书鉴画,会比如今要快活得多。
若是千蜃死了,族人并不会因此对参乙有过多异议,毕竟这个不做事实,但却要分得他人打猎和种植成果的外族杂种身体不好是众人皆知的事情,别说是他自己突然犯病死了,就是参乙明明白白地说他带着人围堵千蜃,众人也会理所应当的想是千蜃惊吓过度,自己身体出事死的,不会过度指责参乙。
相对的,着对氓来说该是多大的一个打击啊。
氓已经迈入中年,但未有娶妻生子,只养着千蜃这么一个孩子,要是他死了,无论是接下来挑氓的岔子,还是把氓逼到自己露出错处,都是极其简单的事情了。
把氓从族长的位置上逼下来,再吸纳掉伽拉的力量,猎手们有自信超越曾经鼎盛时期的部族。
然而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伽拉竟然头一次对族人出手,就是无可挽回的杀招。
他们可能根本也意识不到,他们平常教唆和教导伽拉使用的,也只有杀招。
千蜃让伽拉回去把发生的一切告诉族人,同时自己离开这里。
“我要去找我爹说的那条地下河,离开这里了。”千蜃说。
因为当时千蜃没有提到要带她,所以伽拉也就根本没有想到要提出同往,她潜意识里甚至都完全没有千蜃回抛下她独自离开的概念。
于是伽拉听话的回去了,等待千蜃接下来的消息。
一个晚上过去了,得到她消息后的族人没有回来,千蜃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