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胚胎是从泗家庭中的女儿身上剥离下来的,这个女儿死于疯症,但是体内的胚胎却在母体死亡后依然砰砰的跳动着,鼓动肚皮。
泗将胚胎剥离下来之后,原本是想按习惯将它制成药粉,但却发现胚胎在剥离母体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仍然活着。
它已经长出了小手小脚,身上布满了灰色纹路,不甘地躺在一团未破的羊水里。
泗把它认定为古神的后代,将它养在了离地生胎极近的山穴中。
山穴曾经是诞生孕育鬼怪的地方,泗亲眼见过里面爬出无头的四脚怪物。
要么在山穴中活下去,要么被怪物所吞噬。
最终伽拉活了下来,但是却被液体裹挟着像洞穴深处缩去,然后长久的陷入了沉寂之中。
泗将他余下的人生时光都用于研究这个洞穴,与不知是人是怪物的胚胎上了,以至于他临死,才察觉部族中发生的巨大异变。
氓没有泗的执着,他似乎觉得伽拉既然穷尽了泗的一生都不会孵化,到了他手里就更不会孵化,于是连带着也不关心山穴的情况。
“但是,如果有一天你出生了,但是没有人在,害怕的一直哭怎么办?”千蜃说:“每一个刚出生的小孩子,不都会不停的大哭吗?”
面对身形已经发育到与他年龄相仿的伽拉,千蜃笑眯眯地说:“虽然是一个可以自己爬出洞来的小娃娃啊,但是小娃娃胆子都很小的,应该有人陪,对不对?”
伽拉没有说话,把脑袋塞进千蜃的怀抱里蹭了蹭。
作为一个突然出现的人,部族内对她的来源议论纷纷,坚决反对外人进入部族,若不是伽拉的浅色瞳孔还能做一个苍白的证明,她可能早已经被赶出去,甚至乱石打死了。
部族里的人对她也不好,冷面冷语,小孩子朝她后脑勺扔石头。
这不是孩子之间的把戏,他们学习投掷石块是为了打猎,与攻击野兽,因此无论是准头还是精心控制的杀伤力都异常惊人。
伽拉经常面目紫肿地回到家中,坐在哪里发呆,隐约觉得自己有点不高兴。
千蜃给她的伤口抹药,问她难不难过。
伽拉轻轻的摇头,说:“能跟你在一起就可以了。”
能这样坐在一起,享受内心的安宁与满足,就可以了。
伽拉在一开始,甚至连一丝多余的欲念都没有,真正如同后世信奉的神明一般,无欲无求,大慈悲待世人。
这大概也是她最初与人类差别最大的地方。
也是导致她后来陷入千百年无法自拔的痛苦泥沼中的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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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射杀鬼怪后,伽拉在部族中骤然升至首位,无论是吃用都得到了最好的供应和照顾。
但同时的,伽拉发现千蜃的地位非常一般。
据说山的另一边,有部族已经建立起更为坚固庞大的聚落,他们建起城墙来抵御外敌,任职官员来管理城中的事务,族长被称为王,拥有统领一切的最高权力。
“王和伽拉一样吗?”
千蜃在山岩上用岩石的粉末绘画,线条古朴漂亮,闻言抬起头来若有所思地看了伽拉一眼,回答说:“唔,也许吧,但是在这里做主的,难道不是族长氓吗?”
作为氓的养子,千蜃并没有继承到氓出色的领导能力,也毫无为部族谋求生存的心思,氓将从泗手中得到的祭司权力转交给了一个中年女子,于是千蜃也就转向去跟着那位祭司学习上通鬼神的文字与图画,学习如何制作法器,学习怎么记录历法,提醒人们进行相应的种植捕猎活动,与提醒节日的临近,负责节日的祭祀。
但他学做祭司学的也很吊儿郎当,并不爱学习怎么给野兽剥皮,处理它们的头骨,只喜欢在他能够得着的地方涂涂画画,甚至都不去参加古神的祭祀,很多次伽拉一身盛装穿过热闹欢乐的人群,走出古神空洞眼窝注视的地界,走进冷清安静的河水边,就会找到静静地坐在河岸上的少年。
因此他在对围猎活动极其热衷的部族中待遇也很一般,大家都认为下一任族长应当是与千蜃年纪相仿,但身形高大健壮,骁勇善战的另一名少年参乙。
他因为长期活动在被日光暴晒的原野上,皮肤黝黑,肌肉结实强壮,目光锐利如同苍鹰。脸上有一道被野兽抓伤的疤痕,愈合之后仍然泛白,显得野性十足。
如果伽拉到了需要生育的年纪,那么有资格与她相配的必然是参乙,就像最美的花应当配最美的女人一样,人们非常简单而质朴的认为,哪怕仅仅是繁衍后代的本能行为,都会让人理所应该的择优,选择生存能力最强的参乙。更何况伽拉有为部落生下完美而强大的子嗣的任务,否则等日后伽拉死去了,谁来从鬼怪口中保护他们?
这种完全质朴直白的逻辑就像是一把粗石磨成的钝刀,天真的恶毒着,野蛮而自私的不讲道理着,一旦要进行反驳,那么基本就要完全的站在他们的对立面。
千蜃甚至无法让他们设身处地的考虑这件事,因为若是换作他们,他们是非常愿意为了诞下强大的后代而在追求者中择优的。
但伽拉从来不考虑这样的事情,千蜃有时候看着她总是带着对世事不解而漠然的脸,根本无法想象伽拉怀胎,或者为人母的样子,也根本无法想象伽拉年迈的样子。
伽拉是他从山穴里带出来,手把手教她学会日常用具,教她说话的,就像他从洞穴里抱回来的野兽幼崽一样,把她当作一个小宝宝。
“你觉得......”千蜃问:“参乙怎么样?”
伽拉专注地看他绘图,表情空白了几秒才想起来参乙是谁,问:“什么意思?”
“就是,你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千蜃捏了捏袋子里的石粉,沾了水的手心黏糊糊:“你喜欢他吗?”
如果伽拉喜欢的话,那么到时候接受也没关系吧,千蜃想,什么东西不懂的话,到时候再教就好了。
伽拉仰着脸看了他半天,慢吞吞地说:“我喜欢千蜃。”
千蜃笑着摇了摇头,眼睛弯成月牙一样的漂亮形状,想解释说不是小孩子的喜欢,但又觉得大概说出来伽拉也无法理解。伽拉的喜恶非常单纯,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如果强迫她吃自己不喜欢的东西,伽拉会半夜偷偷溜出自己的屋子,钻进千蜃的房间里,趴在他的被子上生气。
千蜃睡到半夜突然摸到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吓一跳,哭笑不得地把她让到被被窝里来,轻轻拍着她背,让她沉沉睡去。
最初两个人一点暧昧狭昵的心意也没有,伽拉只是单纯地有向照顾她的人寻求庇佑和保护,就像幼兽向母兽寻求保护,而在千蜃眼里,伽拉也不能算一个女人,或者未来的伴侣人选,他整日里脑袋里想的除了他那些文字,图画,就是照顾伽拉,怎么把她教成一个比祭司知识还要渊博的人,懂得怎样理解和融入社会生活。
这样两个单纯而毫无狭昵的人在部族中却难以生活下去。
“你怎么了?”
氓一边把绳子在干肉上缠绕,一边看了千蜃一眼问。
千蜃从额头到整个右边的脸都是紫肿的,露出的手臂与脖颈上布满伤痕,千蜃说话的时候扯的嘴角疼,绷着下巴回答:“参乙打我。”
“不是让你不要去跟他们比试吗?”
部族里有专门的比试场地,用来供这些体力旺盛的半大小伙子们相互打架比赛,练习战斗技巧,千蜃小时候还观看过很多次,但是随着年龄的逐渐增大,他也不再去了。
一方面是他对这样挥洒着汗水与热血的活动兴趣不比研究自己那些书轴,另一方面,千蜃白皙瘦弱,也没法儿跟那些肌肉壮实的人来比,他上去只有挨打的份。氓偶尔看到其他人在比试,就跟千蜃说教他不要上去,千蜃从小身体不好,也不是能出去打猎与放牧的料,氓对他的期望,似乎只有安全地把他养大而已。
千蜃唔了一声,小声说:“知道了。”
他其实没有主动往比试的场地上去,是参乙看不惯自己未来的妻子黏着千蜃,把他堵着打了一顿,期间有其他的大人路过,装作没有发现一样若无其事地离开了。
未来的妻子,千蜃舔了舔自己嘴角铁锈的味道,非常反感参乙的这种想法。
参乙对待伽拉的态度,其实就是部族里大部分人对待伽拉与参乙关系的态度,他们自以为是地将伽拉认定未来参乙成年之后的伴侣,千蜃毫不怀疑,如果伽拉不反抗的话,参乙甚至会直接按习俗,在黄昏守到伽拉的家门口,直接把她抢回自己屋子里去。而伽拉本人的意愿,在他们眼中几乎就是没有的。
伽拉可能连他接下来会做什么都不理解,如果他身后跟着大声呼喝助力的族人的话,伽拉也许就会认为这又是什么集体性的活动,便沉默的顺从了。
然而当时部族正面临着山外来客的困扰,千蜃不想再给氓增添忧虑,于是什么也没说,隐瞒了自己挨打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