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部落中不断有人疯癫死去的同时,那些活下来保持正常人,开始诞下浅色瞳孔的孩子。
但泗却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全副心思都投入了如何将古神留下来的力量培育发挥到最大上,待他年迈昏沉之际,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身边同龄人似乎很早就死去了,剩下的,确实眼瞳眼睛浅的几乎吓人的年轻人。
一个一个的浅颜色眼睛,就如同古神濒临死亡时望向天空的灰白瞳仁。
这不是他的孩子。
这不是部落的孩子。
这些年轻的族人异常排斥外来血脉,大肆猎杀外族,生啖俘虏,他们围着古神的骸骨祭拜,围着外族俘虏的血淋淋的尸首载歌载舞。
泗死前在部族中精心挑选了一个符合自己心意的人选,将自己的研究交给了他。
他记得他叫氓,氓的身边,还养着一个眼睛颜色没有那么浅的,相貌极其端正漂亮,天生爱笑的小娃娃。他咬着手笑,赤脚站在沙地里,从来不爱参与围猎俘虏的活动,大眼睛澄净无害。
“他是千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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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类惊慌尖叫和奔逃的场景里,火光顺着绵延的山林一路肆意蔓延,以摧枯拉朽之势吞噬着部落周围的林线,人们尖利地大叫着鬼怪来了,踢翻地上的陶罐陶碗,奔袭过简陋质朴的,建在土坡下的屋子,跌跌撞撞地四散逃跑而去。
伽拉手中握着长弓,几乎是有些茫然地被人抓着肩膀,站在被火焰包裹的怪物面前。
“怕吗?”氓问她。
伽拉疑惑而不解地转过头去盯着氓,别说怕了,她连人们此刻的极致的惊慌都无法理解,也未曾意识到眼前的是什么东西。
氓对她的反应非常满意,捏了捏她的肩膀,两人一同站在最高的山坡之上,可见不远处的鬼已经挟着火焰嘶鸣着奔来,氓猛地将伽拉向前一推,伽拉便猝不及防地向前栽去,然而她天生拥有极强的机动力,在眨眼间便找回了自己的平衡,顺着下坡的势头向前翻滚而去,接着几乎是本能的,在感触到扑面而来的热浪那一瞬间,一手抽出原本与弓握在一起的长箭,拧腰翻身的同时搭箭上弓,跃直半空中对着火中模糊的黑影射出了凌厉的一箭!
箭矢破风破火,刹那间甚至穿破了漫天的黑色烟雾,显露出了里面鬼怪骇人的面目。
伽拉如同天生的猎手,贴着地面如同一把利刃一般刺向了浓雾与火焰深处,在高速的穿梭与跳跃中射出一支又一支骨箭,古神身上抽下来的筋弦发出紧绷的闷响。
在那怪物嘶吼着倒塌在地的那一刻,伽拉自高空中跃下,稳稳地落在鬼怪无力垂下的头颅中,闻声回头的人们迎上前来震撼地仰望她。
不知道氓在下面伸开双臂呼喊了什么,于是他们便纷纷朝她行礼施拜,像在古神的遗骸前那样歌舞着狂欢。
伽拉并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也对此毫不在意,她不在意被人祭拜着,也不在意自己脚下刚刚死去的庞然大物,伽拉的目光在人群中巡视,最终定格在了一个少年的脸上。
带着红色砂石磨成的项链,用彩色石头磨成的粉末在自己身上绘图的少年。
他自作主张地在身上画了许多奇怪的图案,还一个一个地指给伽拉看过,这个是太阳,这个是鸟,弧形优美,但因为覆盖面积太广,刷的色彩太厚的缘故,他乍一看上去脏兮兮的,乱七八糟地带了许多精细石子贝壳磨成的首饰,只有那双眼睛澄净的像是一汪湖水。干干净净,一眼见底。
伽拉自地生胎里苏醒的那一天,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双眼睛。
那时她深陷在身周粘腻而冰冷的液体中,好似骨髓深处都是冷的,茫然而无意识地自发蜷在阴冷的洞穴中,把头从液体中探出来,像天地化物时刻,海底鱼类将头部浮上水面,尝试迁向陆地时那样,缓慢地重新学习呼吸。
她头顶是长满了青黑色湿冷植物的铁黑色岩顶,伽拉因为抬头的动作,微微张着嘴唇,一丝丝模糊的意识缓慢而凌乱地在她脑海中逐渐聚合,形成更大而更清晰的模糊。
突然间不知何处传来一阵异样的响动,有人慢慢地自洞口处探身过来,光线灰暗,他的眼睛闪闪发亮,好似开玩笑一样漫不经心地向下问:“你醒了吗?”
伽拉没有回答,她实际上也不懂得回答,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这个一个问题,一个针对她自己的问题,只是茫然地持续着抬头望的动作。
那个提问的大眼睛似乎只是眼睛长着好看,大概不怎么好用,竟然也没有发现她醒来了,他根本看不清内部的情况,也不知道伽拉身周的液体如同活体一般的扭动着,发出令人费解的声音。
得不到回应的少年于是嘻嘻笑着退开了,在之后的第二天,第三天,很多天里他都会来,有时候很早,有时候很晚,有时候不早不晚,但伽拉总是嫌他来得晚。
来了,把脑袋探进来问一句:“你醒了吗?”
也并不期望得到回答,好像只是小孩子坚持的顽皮,问了就走,也不给别人回答的机会,伽拉不知道多少天过去了,也不知道少年来了多少天,她开始有了思考的意识,伽拉模模糊糊地想,他明天还来吗?
于是翘首等着他来,所有的时间都在等他来,见面只是一句话的时间,一眨眼,一瞬,有时候伽拉还未曾反应过来,那等候了一整天的问候便消散在阴冷的洞穴中,于是又剩下等待。
其实少年不来说也没关系,伽拉一直在等他,等不到也没关系,在那个时候,等不到,她也不会因此生出悲伤和怨愤的心。
但奇妙的时两人都毫无必要的将这件事配合的做了下去,持续了相当一段长的时间,少年每天都来,伽拉每天都等,终于有一天伽拉感知到了腰部与腿部,开始挣扎着从液体中挣脱出来,本能地顺着岩壁向外爬去,却在即将到达洞时,听见了熟悉的问候声。
“你醒了吗?”
少年嬉笑着探进头来与她面对面相视着,表情凝固了一瞬,随即又转为自然的欣喜与高兴。
在哪之后伽拉也曾见过他露出相似的笑脸,在部落中诞生新生儿时,他便会这样真心诚意地笑起来。
少年说:“我是千蜃。”
千蜃并不拥有这个山穴,他只是随父亲来到过这里一次,知道里面有一个被孕育着的胚胎。
这个胚胎是从泗家庭中的女儿身上剥离下来的,这个女儿死于疯症,但是体内的胚胎却在母体死亡后依然砰砰的跳动着,鼓动肚皮。
泗将胚胎剥离下来之后,原本是想按习惯将它制成药粉,但却发现胚胎在剥离母体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仍然活着。
它已经长出了小手小脚,身上布满了灰色纹路,不甘地躺在一团未破的羊水里。
泗把它认定为古神的后代,将它养在了离地生胎极近的山穴中。
山穴曾经是诞生孕育鬼怪的地方,泗亲眼见过里面爬出无头的四脚怪物。
要么在山穴中活下去,要么被怪物所吞噬。
最终伽拉活了下来,但是却被液体裹挟着像洞穴深处缩去,然后长久的陷入了沉寂之中。
泗将他余下的人生时光都用于研究这个洞穴,与不知是人是怪物的胚胎上了,以至于他临死,才察觉部族中发生的巨大异变。
氓没有泗的执着,他似乎觉得伽拉既然穷尽了泗的一生都不会孵化,到了他手里就更不会孵化,于是连带着也不关心山穴的情况。
“但是,如果有一天你出生了,但是没有人在,害怕的一直哭怎么办?”千蜃说:“每一个刚出生的小孩子,不都会不停的大哭吗?”
面对身形已经发育到与他年龄相仿的伽拉,千蜃笑眯眯地说:“虽然是一个可以自己爬出洞来的小娃娃啊,但是小娃娃胆子都很小的,应该有人陪,对不对?”
伽拉没有说话,把脑袋塞进千蜃的怀抱里蹭了蹭。
作为一个突然出现的人,部族内对她的来源议论纷纷,坚决反对外人进入部族,若不是伽拉的浅色瞳孔还能做一个苍白的证明,她可能早已经被赶出去,甚至乱石打死了。
部族里的人对她也不好,冷面冷语,小孩子朝她后脑勺扔石头。
这不是孩子之间的把戏,他们学习投掷石块是为了打猎,与攻击野兽,因此无论是准头还是精心控制的杀伤力都异常惊人。
伽拉经常面目紫肿地回到家中,坐在哪里发呆,隐约觉得自己有点不高兴。
千蜃给她的伤口抹药,问她难不难过。
伽拉轻轻的摇头,说:“能跟你在一起就可以了。”
能这样坐在一起,享受内心的安宁与满足,就可以了。
伽拉在一开始,甚至连一丝多余的欲望都没有,真正如同后世信奉的神明一般,无欲无求,大慈悲待世人。
这大概也是她最初与人类差别最大的地方。
也是导致她后来陷入千百年无法自拔的痛苦泥沼中的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