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桐生还在犹豫着要不要开口,却在那人抬头的一瞬间睁大了眼睛,猛然道:“等等!”
正欲将那人拖走的人便是一顿,陈桐生嗒嗒嗒几步走过去:“你让我看看你的脸。”
众人皆是莫名其妙,犯错之人闻言将脸显给陈桐生看。
即使如此年轻,即使面貌稚嫩,但那惊人的美貌,那精致得近乎妖的五官,蕴含着无论什么年纪也掩盖不去的光华。
“姜利言。”陈桐生问:“你是不是叫姜利言?”
对方表情一滞,接着也露出一点笑容来,与百年后不同,他此时的笑俊美得几乎有些清甜了,与陈桐生以往所见的戏谑完全不同。
“大人若赐我赐姓名,那么我今后便叫姜利言了。”他驯良地回答。
什么意思?
陈桐生这头一愣,身后便有人开口斥道:“不要脸面的东西,姓与名这样的东西也敢开口要!”
“他没有姓名?”陈桐生转头往了身后司仪一眼,又转过去问:“你究竟是不是姜利言?”
“大人,”清瘦的少年低垂着摄人心魄的眉眼,笑意温驯,小声说:“我没有姓名的。”
是了,陈桐生这才想起来,哪怕是宋川白如今所装的这个身份,也只是叫清临,只有名而无姓。
司仪一挥手便要让人将他带走,陈桐生连忙制止了,将少年的脸抬起来,问宋川白:“是不是他?”
宋川白注视片刻,虽不明白,但还是回应道:“非常像。”
无论是面皮还是骨相,都仿佛能透过他看见日后姜利言那笑面虎的样子。
“让他留下。”陈桐生道:“可以吧?待祭典结束,我与他有话要说。”
吩咐完毕,陈桐生看着司仪点了头,第一回感受到自己到底在这里还是有身份的,走了两步,却后知后觉地回过味儿了,霎时惊出了一身冷汗。
姜利言这个名字的来源.....是她。
她再一次踏入了诡气莫测的轮回之中,就如同让宋川白遇到的一样。
陈桐生将百年后得知的姓名,越过时光,将它赋予了这仿佛命定的主人。
现实与幻境交错,真假,因果,已经开始颠倒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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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生?”神殿正殿的大门在她面前缓缓洞开,一名个子极高,而肤色偏于苍白的男子跨步而出。
陈桐生犹豫了几秒要不要喊他爹,考虑这用如此亲昵语气喊她的人究竟是不是她爹。
主要是此人长相太过年轻,又是细眉长眼的温吞长相,又苍白,整个人周身都萦绕着一股常年焚香带来的与世隔绝的气息。
其实这么比较起来,这人比辛澜更像是一个不入尘世,一心祭神的祭司。来者笑着向她伸出手来,陈桐生便把手交上去了,在她踏入神殿的那一刻,陈桐生只感觉扑面而来的熏香气味几乎要把她窒得无法呼吸,惊慌抬眼,隐在黑暗处的神像忽然间胀大了起来,眨眼间长成接天立地,仿佛直入云霄的巍峨神像。
陈桐生下意识想要后退,然而却无法自主,更不能挪动分毫,大门在她身后吱呀一声沉重闭合。而那高高在上的,怪异微笑着的神像咧开了嘴,向她俯下身来。突然间如坠云端雾间,眼里空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了,但还是下意识想逃,想要避开。
*
“她没疯没傻,也没有暴毙而死,更说明这是古神选中的孩子!我要带她回去,带她回她真正的故土!”
“你疯了......?那只是传说!你要走可以,把孩子给我留下来!”
“传说?那是咱们老祖宗真正经历过的事。我告诉你,这里记载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场景,都是真的!”
“这么多年了!”她听见男人激动的声音:“几百年,几千年了,伽拉希阿什么时候返世过!”
“你真是疯了......我看你真是研究这些事情研究疯了......”
*
陈桐生四顾着,周围好像又有很多人站在,都是年纪小小的孩子,孤零零站着,千人千面,都是不一样的长相,不一样的身量,可是忽然间雾浓起来,她们就变了,渐渐的都换成了同一张脸,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表情,然后又慢慢地,那脸皮让融化了似的,开始粘腻的往下滴起来。
陈桐生突然感觉自己脸皮也跟着发烫发热起来,仿佛要成了那糖面人,黏糊糊的往下滴,
于是伸手去摸,却摸了个空。什么也没有。脖子上面,什么也没有。
陈桐生在惊惧中猛然翻身坐起!
“桐生?”
宋川白就守在一边,见她醒来就探身过来询问:“做噩梦了么?”
“啊......”陈桐生一时让吓着了,微微喘息。
倒不是说那梦中的景象有多么吓人,而是那些人在脸皮下滴时沉重的怨念,是自己在摸不到自己脸皮时,恍然惊觉的那张“原来如此”的感觉。
只是那一瞬的感觉,便足以给她惊出一身冷汗来了。
陈桐生点了点头,看周遭这寻常的布景不像是在神殿里,问:“这是哪里?”
“万象殿。”宋川白道:“我们已经回来了。”
“这是我母亲的地方么?”陈桐生问:“但是我原不是在神殿里......还在祭祀......?”
“我也明白这个祭祀到底是要什么,”宋川白道:“我听说原准备那样气势的车队,是要出宫去游行的,受民众观瞻与礼拜的,但不知为何今年却取消了这一项,但却保留了车队,只是把你送到神殿而已。”
“至于祭祀过程,以我如今的身份也只能等在门外,你被牵进去,门便关了,在外头等了大约两柱香的时间,才许人进去。”宋川白说着摇摇头:“看来你如今也不知自己是为何会昏睡了。”
“我一进去就失去意识了,然后就做了个梦。”陈桐生揉揉脑袋。
宋川白给她倒了杯水,又去按揉她的脑袋,陈桐生让按的很是舒服,满意地眯了眯眼,听得宋川白道:“那么,神殿中的低级弟子你还见不见他?”
陈桐生反应了一秒钟:“姜利言?”
她连忙反过去抓住宋川白的手:“你听我说,姜利言此人十分蹊跷,他不仅参与设计了沈氏父子,并借此鸠占鹊巢盯了沈平的身份和位子,以前周明则的事情也很他有关。”
宋川白回答:“沈平就算姜利言,我知道。”
“不,我不是光说这么一件......”“他还是北猎堂的创建者呢,这件事,你知道吗?”
陈桐生愣一瞬,随即很快反应过来:“所以你根本不是顺路,你是特意在这个时间段过来......”
宋川白安然点头:“姜利言在逃出北朝的时候显然就已经开始为之后做准备,他带领着一同出逃的人创建了北猎堂,并试图与北猎堂一同离开北朝,却发现能够安全离开,而有不受影响的只有自己,便安排他们驻守在边界。而这两年,姜利言发现他失去了对北猎堂的掌控......”
陈桐生猛然抬眼,宋川白点了点头:“他用了与於菟相似的方法来控制北猎堂中的人,具体是什么并不可知,但他确实是察觉到自己失去了与北猎堂的联系,便怀疑是於菟所为。”
“那他叫你来是做什么?”宋川白微微一笑:“其实说起被控制......”
他坐在陈桐生身边,伸手拨开发丝,露出耳后那一块皮肤,那隐隐跳动的青色脉络,乍一看如同再普通不过的青筋,但陈桐生却知道它不是。
“我也早被於菟的幼中侵染,只是不知为何,一直未被......”
“对不起。”
宋川白疑惑一转头:“什么?”“对不起,”
陈桐生望他一眼,又立即将眼睛挪开,低下头颤巍巍地说:“是我把你害成这样的。”
宋川白又是一笑,向她凑了凑:“不是进这里感染上的,是我少时......”
“是你与郑棠还在弥天司的时候,雨夜里去救郑棠时感染上的。”
陈桐生说着眼泪要下来了,水光盈盈的一眨眼,心虚的不敢抬头:“那个雨夜来把你从宿处喊走的......是我......”
几滴泪水嗒嗒掉落在铺面上,宋川白用指腹去揩她的眼泪,动作极其温柔,像是在抚云。
陈桐生捂住脸,避开了他的手:“害你的是我......”
“是於菟。”
宋川白轻轻说:“不是你,是於菟。”
陈桐生泪眼婆娑的一抬眼:“你是不是不相信?都到这里了还有什么不信的?我就是回到过去把你引到了那个地方,就害了你。”
宋川白坐在她身边便一直没有出声,陈桐生捂了一阵自己的脸,一直没见他再说话,还想着是自己方才说话又冲动了,于是小心翼翼地又偷眼去看,谁知正好对上宋川白的眼神,含着波纹一样的漂亮眼睛,温柔的好像一捧水,又清而明。
“我们是被於菟给耍了。”
宋川白说:“不是你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