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了?”
陈桐生忍不住重复道:“结束了......是什么意思?”
对方眼睛一敛,下巴含蓄地一收,便干脆地转身下了駮车,又飘然不停地眨眼上了前面的马车。
陈桐生在木壁里探出脑袋,对宋川白小声道:“功夫倒很是不错。”
刚说了一句,陈桐生余光见前面的马车刚落下的帘子便是一动,吓得她连忙把脑袋缩了回去。
宋川白嗤地一乐,陈桐生隔着木壁哼了一声,小声嘀咕:“有什么好笑的。”
她又悄悄把脑袋挨过去,问:“你说咱们这是在去哪儿?这条道上竟然如此僻静,除了车队一个人也没有,还有这石像......这大约还没有走出我娘的地盘吧。”
陈桐生之前想过了,辛澜敢在殿中对皇帝那样不敬,都直接开口对了,这地方又是如此神秘安静,十有八九就是什么祭司平日所在的地方了。
宋川白嗯了一声,没有多说。
在开始爬坡后,陈桐生越看这周遭的景物越是觉得很有些奇怪,眼熟也说不上眼熟。
陈桐生知道这是在上山了,自古以来大型祭典都有祭天之意,往高山上爬倒也不奇怪,只是这是祭典伽拉希阿,何至于往山上去?
难道伽拉的神像不在方才那华美而布局精巧的殿内,而是在山上?
伽拉啊伽拉,平常你老动不动出现晃一下我的眼,怎么现在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了?
我到底是谁,我到底算谁呢?
车队行程不慢,很快攀至半山腰,陈桐生一扭头,猛地见上头伸出突兀一块,是一个可居高望远的好地方,陈桐生眯眼注视了片刻,总觉得上面缺失了什么,突然间灵光一闪,她才猛地回过味儿了。
缺什么呢,当然是缺站在上面往下看的人了啊!
还记得她以前的那个梦么,还记得她头一回见到那个自称朕,还长着宋川白脸的男人的时候么,还记得伽拉提着一把长弓,为北朝建立奠定基础的时候么!
陈桐生在车上站起来往下看,駮车在长道上拐弯,角度随之改变,陈桐生便见到了与梦境中那俯瞰下去的景象极其相似的景物。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
伽拉......
“伽拉,你觉得山腰的风景如何?你不是不喜太过麻烦么,等这些事情结束了,我就在这里给你建一座行宫好不好?”年轻男子负手而立,这么说着:“这样你就不用去面对朝中那些复杂的事情,到时候再给你修一道专行御道。若是你不愿意一直呆在这里,四处走走也可,反正这片疆土,都归你我共有。”
可是伽拉以长弓拄地,万般疲惫,声音嘶哑:“我不想跟你共分天下,我不想要天下,我只想让你跟我一起回去。”
在长久的沉默之后,伽拉希阿放弃了希望,低声说:“那我自己回去。”
“好啊,把命留下来。”于是男子这么回答。声音在自山野吹来的风中失真。
*
陈桐生眼神涣散,咬住自己的拳头,一点一点把这些记忆从脑海中逼了出来。
然后他说什么?
“现在所有人都盲目信奉你的力量,崇尚你的名字,即便这个名字一开始便是我赋予你的。一旦你离开,我的子民势必会追随你而去,重新生活在我们花了数十代迁徙,一直到今日才摆脱噩梦的故土去。你也许会活着,但他们其中的绝大部分,都活不下去吧。”
......
“索性你死在这里,我会将你的尸首铸进神像,为建造一个足以屹立千百年的巍峨神殿,至于你死后魂魄欲向何处,那才真正由你决定。”
伽拉希阿给陈桐生传达的记忆中,伽拉与男子交谈的时间,应当便是离她最近的一个时代了。
也许并不是陈桐生没有再接受到之后的相关记忆,而是......
伽拉希阿真的死在了他手里。
她没有再孜然一身离开北朝,没有继续颠沛流离,也没有回到渴求的故土。
伽拉死在了北朝。
而那个足够冷酷绝情的男子,真的为她建起了神殿,真的为她修了一条专行御道。
......在她死去之后。
*
陈桐生知道自己现在去哪儿了。
神殿。
如果那男子真有能力将伽拉希阿扼杀在自己手中,那么应当也会如言将伽拉的尸首铸在神像里。
*
谁知她好奇地等着到了神殿前,却发现完全不巍峨,从外表上看,只是一个符合神殿身份的建筑而已。
外墙建的颇高,早已有一行身穿素衣的人等在神殿前,远远地就俯身行礼。
陈桐生偏头悄悄问:“你说守神殿的人,与我娘身边的人,谁的地位高?”
宋川白低声回答:“不好说,但神殿这里的人而言,对你看重过于祭司。”
“为何?”
“看礼仪。”
如今这一马车的大多都是辛澜的人,他们沉默而高效,对陈桐生没有半点谄媚讨好,而那在神殿外等候的人们,衣着相对就简朴,并且远远地,就有人带头前来迎接陈桐生的駮车。
这回陈桐生下车倒有人簇拥着了,领头的是一个看样貌还算年轻,但已经两鬓斑白的男子,对方脸上笑容不停,虽然口上没说几句,但请陈桐生进入神殿的动作缺尽显恭敬殷勤。
陈桐生此时个子小小,对方便将腰弯得不能再低,讲话时陈桐生都提他觉得累,也仗着自己年龄小,前后看了看,问:“我娘怎么没有来?”
这祭司典礼,堂堂祭司不出场,只要一个年纪这样小的女儿来怎么行?
前来迎接的司仪闻神情一顿,回答道:“大人您莫不是忘了,祭司大人是不进神殿的。”
陈桐生:“?”
司仪脸上笑容又大了些,道:“即将带领您走完祭祀流程的,是您的父亲。”
陈桐生:“??”
好家伙,原来这还有个爹等着我呢。
陈桐生看他好说话的样子,比辛澜手下的那些不知好打交道到哪里去了,于是抓紧问:“我父母可有不合?”
司仪有些疑惑地微一皱眉,随即又笑开了:“您说什么呢,您的父母就没有和气过啊。”
“......”陈桐生沉默的看着他,那把我生出来还真是难为他们了啊。
接着往前走了不过十几步,身旁原本低头站立的那一溜站立的人中,突然有一个神殿人员身子晃了几晃,接着手上一松,原本捧着的器具便应声而碎,惊得满院中人都骇然地抬头去看他。
而那个失手摔碎器具的人看不清脸,看着只是觉得肩膀单薄而身形纤细,器具碎裂之声一响,他便猛然跪了下去,将头磕在地面。
也不知道到底是今日日子特殊,所以所行之人都如此寡言安静,还是这神殿与祭祀身边人的风格素来便是如此。
那人摔了器具也一言不发,一句求饶的话也不说,只是跪在地上,而有人便也无声地走上前来便要将他带走。
地上跪着的人表情虽然看不见,但看与他并肩,站在他周边人却是叹息地闭了闭眼,一幅节哀顺变的姿态。陈桐生再定睛望去,也发现跪在地上的人大约只是碍于规矩不敢发声罢了,那淡薄的身子还是在难以抑制地颤抖着。还是怕。
按这个古怪朝代古怪宗教与他们古怪的思想方式来看,在专门祭典伽拉的日子里这样,在连陈桐生表现出对伽拉不敬都会被警告的地方,他被拖下去了,还有命活么?
陈桐生还在犹豫着要不要开口,却在那人抬头的一瞬间睁大了眼睛,猛然道:“等等!”
正欲将那人拖走的人便是一顿,陈桐生嗒嗒嗒几步走过去:“你让我看看你的脸。”
众人皆是莫名其妙,犯错之人闻言将脸显给陈桐生看。
即使如此年轻,即使面貌稚嫩,但那惊人的美貌,那精致得近乎妖的五官,蕴含着无论什么年纪也掩盖不去的光华。
“姜利言。”陈桐生问:“你是不是叫姜利言?”
对方表情一滞,接着也露出一点笑容来,与百年后不同,他此时的笑俊美得几乎有些清甜了,与陈桐生以往所见的戏谑完全不同。
“大人若赐我赐姓名,那么我今后便叫姜利言了。”他驯良地回答。
什么意思?
陈桐生这头一愣,身后便有人开口斥道:“不要脸面的东西,姓与名这样的东西也敢开口要!”
“他没有姓名?”陈桐生转头往了身后司仪一眼,又转过去问:“你究竟是不是姜利言?”
“大人,”清瘦的少年低垂着摄人心魄的眉眼,笑意温驯,小声说:“我没有姓名的。”
是了,陈桐生这才想起来,哪怕是宋川白如今所装的这个身份,也只是叫清临,只有名而无姓。
司仪一挥手便要让人将他带走,陈桐生连忙制止了,将少年的脸抬起来,问宋川白:“是不是他?”
宋川白注视片刻,虽不明白,但还是回应道:“非常像。”
无论是面皮还是骨相,都仿佛能透过他看见日后姜利言那笑面虎的样子。
“让他留下。”陈桐生道:“可以吧?待祭典结束,我与他有话要说。”
吩咐完毕,陈桐生看着司仪点了头,第一回感受到自己到底在这里还是有身份的,走了两步,却后知后觉地回过味儿了,霎时惊出了一身冷汗。
姜利言这个名字的来源.....是她。
她再一次踏入了诡气莫测的轮回之中,就如同让宋川白遇到的一样。
陈桐生将百年后得知的姓名,越过时光,将它赋予了这仿佛命定的主人。
现实与幻境交错,真假,因果,已经颠倒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