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桐生是被惊醒的。
屋外脚步细碎交错,将这座小小的木屋包围起来,她在黑夜中猛然睁开双眼,陈桐生身旁地毯上微弱灯光跳动闪烁,那如同黑夜中指路的罪恶萤火,将仇敌牵引至此处。
陈桐生无声地呼了口气。
她平日里都几乎不怎么会点灯,即便有需要写信而点燃了,写完后也会立即吹熄。但这段时间陈桐生连续地追踪王三等一帮人的踪迹,长时间潜伏在夜晚冰冷的土丘后不眠不休,身体还没有缓过来。今天
竟然让方良哲那小子给说中了,真是要么不放松,一旦放松必定要出事!
浑身关节因为被寒气包裹的缘故有些僵痛,陈桐生暂且一动不动,静待来者行动。根据她醒来时听见的脚步揣测,起码有三到五个人,这还是往少了考虑,毕竟在她睡着时来了多少人,她是完全不知情的。
若是普普通通三五个人,在陈桐生眼中也算不得什么,论屋内构造陈设,陈桐生比他们了解的多,论武功,也少有人能出其右......虽然也不是她自己扎扎实实练出来的功夫。
等了片刻,陈桐生抽抽鼻子,在黑夜中问到了一股刺鼻的,厚重的......火油味!
这是要烧!
这灯一直亮着,外面的人很有可能认为陈桐生是醒着的,那么他们会使出火烧的招数,大概率也是想逼她出去,削弱她的地理优势与主动性。
这是盯她许久,有备而来的。
用火烧死她与用火将她逼出来,其实对于陈桐生来说是有本质区别的,这意味着外面的人是在准备看着火势,捕捉漏网之鱼。还是整装待势,随时准备好对屋中冲出的任何生物作出致命的打击。
前者对陈桐生脱险最为有益,她大可在火中忍耐片刻,趁对方略有松弛时仰仗着自己的快速优势而逃窜出去。而后者则表明外面可能全方位地架起弓箭,只待有人现身,统统射成筛子。
这时便不能等,要把主动权抢回来才行,陈桐生双手重复着握拳又伸开的动作,快速恢复肌肉的最大活动和感知度,几乎是在火舌轰然而起的瞬间,她翻身一撑手臂,脱弦利箭一般冲了出去,那点火的人还未来得及撤退到一个隐秘安全的地方,只觉劲风袭来。喀的一声,陈桐生一个凌空的腿鞭把他整个人扫出去六七米,重重摔在地上,当即脖子就歪起来,也不知道是断了还是崴了。
点火之人的倒下为她留出了一个空隙,陈桐生箭步一窜,心中忽然警铃大作,紧接着凭感觉就地一滚,在蹲下去的瞬间,一支黑暗中无声潜伏的箭矢顺着她的发顶擦了过去!
四面八方有敌人扑将过来,陈桐生抽刀抬手格挡,情急之下根本顾不得什么,每招每式都如同毒蛇一般,若要咬住,那必定是冲着对方性命去的。
刀锋切过咬合血肉的速度过快,以至于只能听见衣料在黑夜中如同急促而短暂被撕裂的声音,白刃入体,拔出后刀尖带起一泼狰狞血色。
刷拉溅落在地,也四溅在陈桐生的脸上。
陈桐生猛退以避开对方的攻势,同时猛然移身,鬼魅一般来到打斗最外围那个人的身边。那人都还是背对着她,来不及转回,便只感觉什么细滑的东西自颈间一擦,紧接着尖细的剧痛传来,陈桐生勒住他向后一扳,他茫然地张着嘴倒下去,甚至在黑夜中,都没有看见自己喉颈的血液冲天而起。
就在陈桐生接连穿过两道人墙阻碍,即将进入密林时,自四面八方,无数道箭矢同时倏然自她正面迎面射来。
陈桐生躲闪不及,未能全部打落,大臂上连中两箭,在这么短暂的停留间隙,身后追兵已然而至,对着她扬起手中的大刀,陈桐生踉跄一步,背对着追兵,在生死危机的关头,依然是深刻在骨血中的本能救了她一命,陈桐生脑后长了眼睛一般就地翻滚,间隙将手中利刃狠狠投掷而出,接着反身抓住树木躯干,眨眼便攀上了高木。
她在林间稍显笨拙的跳跃,因为难以准确判断树枝承重情况与林木间相邻远近的缘故,她随处“高地”,但逃跑的并不快,也跑不远。
在短暂的奔逃后,陈桐生暂时甩开了追兵,在树杈间勉强落脚稍作休息。然而等这么微微的放松下来了,她才感受到一阵一阵不断升起的脱力感,陈桐生觉得口干舌燥,觉得身上开始有些发软。
她在树上喘息了片刻,把插在手臂上的箭矢那碍事的,露在的外面一大截崴断。陈桐生拔完手上的,愣了愣,忽然摸上自己的腹部。
那里正插着一支箭矢。
人在高度紧张的活动中,对于痛觉的感官几乎是失灵的,陈桐生竟然没有感觉到自己腹部还中了这足以致命的一箭,脱力的表现就是她的手开始有些哆嗦,陈桐生慢慢在腹部摩挲一会儿,略微放下心来。
这箭射入的不深,位置也很偏,应该没中什么要害,她手在箭上捏了片刻,咬着牙猛然发了将箭矢掰断,吐出一口长长的浊气,痛苦地闭上了眼。
是谁要来杀她?
王三?
被她得罪过,一直追踪到岩山镇的老仇人,还是......因为王三被捕而引出的新人呢?
他们如此有计划,并且准确快速地定位到陈桐生的小屋并且发起袭击,这说明这帮人是观察了她很久的。
若是刚得知王三被捕,就急匆匆来报仇的人,也难有这么充分的准备。陈桐生对于尾随这件事的敏感度异常高,在她全神贯注戒备的时候,是几乎不可能有人那个无声无息地跟踪她,并且发现小屋地址的。
然而就在这种危机紧张的时刻,在陈桐生痛意与思考交织的脑海中,突然冒出了一个情感更为鲜明,也思路也更为清晰的念头。
......那些信,没有了。
狐毛大氅,也没有了。
这种不可挽回带来的痛意竟然比箭伤带来的更为绵长,沉重。这并不尖锐,但就如同踩入了一个无法挣脱的泥潭一般,只能眼睁睁恐惧的看着自己沉下去,沉下去,直到泥水淹没口鼻,窒息感包裹了她。
陈桐生那原本捂在腹部伤口上的手突然就松开,垂下去了。
浑身都沉甸甸的,不想再动弹分毫,也不能再动弹分毫。
这些信,宋川白以后会再给她补上吗?陈桐生脑袋沉沉的想,还是被大火付之一炬,再也不可能找回来了?
跟命比起来,这些信件当然不算什么。
但这么久以来,陈桐生孤身一人穿行在北部的荒原,农忙时的午后寂静的村庄,孤身一人度过危机四伏的夜晚时,就是靠阅读和回忆这些书信,来从中获取一点希望火种的微光。
她最喜欢的,纸上憨态可掬,咩咩叫的小羊。也在火中消失了。
对了,她最新写的那一封,那明目张胆调戏问:“你想让我回去吗?”的一封,来不及寄出去便已经烧掉了。
不过,就算寄出去了,宋川白又会怎么回应她?
是装作没看见,还是直接明了地说“不要”或者犯跟陈桐生一样的毛病,在信中游移不定的,半真半假地表达“你可以回来”的意思?
她这五年越是跋涉,越是不断捣毁黑商,越是能感知到宋川白作为一个外貌看上去如此温和的人,内心该是多么坚韧与冷淡。
就像他似笑非笑地拒绝陈桐生当年的一个吻。
其实那就是拒绝的意思,只是他偏要回头再撩一句,把陈桐生失落的心给重新撩动起来。
宋川白到底想要什么?
陈桐生其实现在也还不明白。
权势?地位?
还是一心为民兼济天下的志向?
他好像哪一样都沾,但又哪一样都沾的不多。
若说权臣,他也只是个半吊子权臣,若是为民,他在朝堂中的手段也不少,除去飞光这一项,宋川白其实对于民生建设的兴趣缺缺,只不过尽责而已。周莞昭的行动中,还表现得颇为忌惮他的样子。
而之余宋川白本身,那更不用说了,能撼动其行动根本的字句,宋川白半个字都不会说。
哪怕挚友为此丧命。
陈桐生觉得这是一件很让人觉得无力的事情,毕竟你那么想参与他,想帮助他,而他不提只言片语,甚至也不干预你的活动,只会对你的行为做出回复
陈桐生有时都不禁想,宋川白是不是已经放弃她这个埋了这么久的棋子了?
他是不是已经开始着手新的计划,甚至有可能完全放弃了当初足以让方鹤鸣葬送生命的行动?
那么你最初让方鹤鸣把我从边疆带回弥天司,又是为了什么呢?
说不定伽拉希阿就根本不会苏醒,她也会有一段完全不一样的人生——尽管,未必就比现在好。
陈桐生缓缓地调整呼吸,忽然她神色一凝,那追兵的脚步声竟然再次寻了过来。
这一次他们点上了熊熊燃烧的火把,向树上照着,其中有弓箭手,每过几株大树,便会向树上放乱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