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自己只不过是个普通人,一股合乎情理,合乎年龄的伤感就涌了上来。不过王明处理感情还是很迅速的,他忽然想到一件事,问道:“有没有被受封登云令,却不愿意上学的?”
王明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他听了这些个都是怪人,那什么叫做怪?和常人大不同,就是怪。若是不接,拒绝这天降鸿运,那才叫怪呢。
莫胖子小眼睛突溜溜转起来“还真有!话说这北山深处有一寺院,院外有一少年,一日磨一剑,一日一上山,一日一战,要打败那住持。每天都败在其他僧侣手中,每天都被没收了剑去,第二天再磨剑,上山,挑战。周而复始,终有一日,屠了寺院满门。从此扔掉长剑,改用刀。”
“听说这少年当初还未犯下滔天罪行之时,就收到飞鸽传书,据说他撕了登云令,烤了飞鸽,继续磨剑……”
说到这里,一大一小两人都选择沉默,这样的人总让人唏嘘,何等的坚持,何等的坚决。世间学子奉以为神旨的登云令,在他面前,却成为了一块试探他毅力的试金石。
……
长安位处中原,所在地势平整,夕阳西下,映的漫天霞光,格外好看。将入初秋,这般暖像早就不再常见。不像那南国之境,满天的夕阳都淹没在群山里。
莫胖子左腿不便,王明扶着他,并不算艰难的走在四象街上,街上的人还不算多。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被拉得格外的长。
两边的夜市小摊逐渐支棱起来,各店家门口的灯笼也都补上蜡,逐个亮起。天上不时传来大周军方用来巡城的红鹰的厉声,偶尔也会有哪个世家公子,骑着没见过的异兽从一旁呼啸而过。王明都会回头看上许久,望着异兽踏过还未曾落地的尘土,不时向那天上的红鹰望去。
他在很认真的看,丝毫不在乎旁边那些闲嘴碎碎念的“乡巴佬”。这两天是他生命里及其特别的两天,他从未看过,从未听过,那种感官上的新鲜感不是一个十五岁的孩子能用面容掩盖的。
他和莫胖子聊了很多,上到京都百官势力如何,下到玄武街街尾的卖酒老汉家漂亮的女儿。王明甚至想过这样交心的交流,是否显得不够慎重,将自己的一切敞亮与人,到底还是危险的。
行至一处巷口,莫胖子拍了拍王明的肩膀,示意自己到家了。王明静静站在一旁,想着莫大叔应该会留下些什么对后辈的警言,亦或就是答谢自己一路相送。王明从未与除了师父师兄的人攀谈过这么久,他不知道朋友间的诀别之语,是必然还是出于什么。他总觉得应该会有这个桥段。
没想到莫胖子只是向他摆了摆手,示意再见,便独自拖着一条腿向那黑巷走去。王明看着他的背影逐渐远去。
他不知道,向来一人孤苦度日的莫胖子,是本可以承受这一路的灯火热闹,以及黑巷的清凉夜风的。今天有了王明的一路相送和整日闲谈,倒差点忍受不住这般凄凉了。长安这么大,没有相近的志向或者职业,或许便再也不会再见。
丁小乙靠在远处茶楼的柱子旁,看着还站在原地的王明。过了会儿,莫胖子的身影隐没在黑巷里,王明便也离开,在火红的霞光下,丁小乙看着这个少年的背影,瘦小,甚至有些佝偻。但慢慢走着,他的背也慢慢直起来,头也抬了起来。待到几乎看不到他的身影时,他竟完全直起身来,抬头挺胸。在霞光掩映下显得格外高大。
待到霞光尽收,长安城就成了另一种景象,灯火交映,行人如织。这样的景象,是王明在山上从未见过的,他看着熙攘的人群,竟有些头晕。夜晚,最适合在心里壮怀一下远大而未曾实现的梦想,然后像那梅开玲一样,写一篇惊艳大赋,惹得长安纸贵。黑夜适合遐思,但对王明来说,更适合静心。
桥边,河畔,夏天的最后一株柳,任凭柳枝垂在水面。王明背靠柳树,盘腿坐在树根旁。满天繁星,是夏日里中原常见的景观,星辰浩瀚,甚至盖过了月亮的光辉。据说在那遥远的漠北,月亮有磨盘一般大,皎洁如白昼。而在南国,星辰闪烁,月亮只是稍大些的星星。长安位处中原,星月相宜,它们在那里,一动不动,却又感觉时刻在动。
三大种族的智儒以及天下众生,所有人都坚信一个真理,人的命运和星辰有关,甚至是紧紧相连。每个人都有一颗自己的星星,只有那些超脱凡尘的强者才能窥见自己的命星,乃至于看到自己的命运。一颗星的陨落,就代表一个人的消亡,那些人杰强者的陨落,不仅能看到流星坠落,更能看到自然界的共鸣。
先皇陛下驾崩那晚,象征人族领袖的太微星轰然陨落,是夜,山川共鸣,奈河响沸。人族生灵和山川大河都沉浸在无限的悲痛之中。
南国灵族的星星格外的亮,所以灵族人的命运格外的好,灵族所出的博学大儒,修道宗师比起大周的双倍还多,他们对天地法则的感悟能力远超常人,无论是修道还是摄取知识,他们的理解能力和行动能力都在人族之上。这种天生的能力,被人族垂涎羡慕了上千年。
但是,天地是公平的,无论是自然还是社会,都需要平衡。所有灵族的人,一生中都有他们难以逾越的,或者说需要付出以几乎舍弃生命和挚爱为代价的劫难,灵族人称之为星劫。
星劫是每个灵族人都要经历的,星劫或许是一场危及生命的灾难,亦或是伴随一生的疾痛,又或者是一个人,一个与之相克的宿敌。在灵族的史册上,记录着无数种星劫。在漫长的人类自我探索过程中,灵族人发现,越是那些震古烁今,功丰绩伟的大人物,他们的星劫越是难以承受,越是侵心炙肉。
灵族前代镇山将军黄远,在一场平定小部落的战役中摔断双腿,终生不能参军;南国宰相王摩诘,天下的至高学术权威,一生无子无后,著述平身却无半个传人。至于南国之主灵帝,据说最挚爱的皇后无故离世,空留余情,绵绵无期。他们都是大人物,对于看破生命规律的他们,痛苦的活着,或许才是最折磨人的方式。而那些平头百姓,要不是天灾,要不是人祸,众生芸芸,都是百般痛苦。
这也是为什么,天赋奇绝的灵族人依然没有站在三族顶端,他们的文明发展的极快,却也极其深邃,关于生死的哲学大道几乎都出自南国。
而蛮族呢,月亮和洛神就是他们全部的信仰,他们耿直憨厚,天生愚笨,却在一生的捕猎和征伐中,过得简单而又纯粹。
人类的命运不尽相同,那些命运所赐予的东西我们无法舍弃,也无法强求。天下人都说,每个人的命运都是定的,自从睁眼看这个世界开始,一生的坎坷历程,爱恨情仇,就都已注定。
王明看着那夜空,繁星深邃,看得人发悸。他也时常在想,自己的命运会是如何,会是怎样的定数。可是只有那些脱离凡尘的绝世强者才可窥见自己的命运一二,他去问师兄,师兄说他的能力远远不够。他去问师父,师父摸着他的头,笑着说今早的米粥稀了。
如果人的命运真的早已注定,那么是不是他要做的每件事都不会改变既定的结果?王明傻呵一笑,或许他要做的事已经在这既定的命运里了呢。
他确实要去做一件事,一件早就定了终点却未曾计划过行程的事。这件事,事关生死。
可现在想来,却迟迟不能给自己找一个合适的理由。他没有丰富的人生阅历去作比对来告诉自己这件事对不对,可不可行。他所能想到并确定的,就是这件事没有背弃这些年心中师兄所教给他的道义。
其他人抑或有良师慈父的引导,但他没有。他害怕出错,害怕违背了这世间所有人所共同尊奉的法则。就像一个人误杀了一个贼寇,全天下人都在称颂他,但在他心里,依然又一个过不去的坎,毕竟,这个贼寇没有伤害过我,毕竟,他的生命不属于我,我没有权利去决定别人的生死。
所以,王明自小就喜欢听师兄讲那些快意恩仇的侠客轶事,在他们的故事里,没有杀人之前的战战兢兢,有的只是引刀成一快。多快意,却不真实。
良久,远处的商铺灯火渐息,只留下星星点点的几个。河边逐渐凉起来,凉意慢慢侵入肌肤,让人不禁一个寒蝉。王明打小生活在山野,对季节气候的感知尤为敏感。
起身,回客栈。
他路过烧饼摊,还是忍不住买了一块,点缀的芝麻配上淡淡的饼香,唇齿留香。嗯,确实要比自己做的饼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