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丁小乙的猜测,王明应该还会花上一天的功夫,继续观览长安街道景象,毕竟长安真的很大,若这少年真的想要搞出些名堂来,昨天的游访远远不够。
所以丁小乙特地换上一双便脚的布鞋,破例给自己的早饭添了两个澄云坊的大肉包子。丁小乙是个会花钱的主儿,尽管明天的早饭钱还不知在哪。
他要了壶茶水,静静坐在悦来客栈的一楼,不时瞥向那个熟记在心的二楼雅间。
像有生以来的每一个早晨那样,王明在卯时准时睁开了眼睛,花了五息时间静意,便翻身下床,不再留恋。用小二放在门侧的清水,在口中来回冲漱五遭,然后吐掉。白巾洁面,洁至耳梢。习惯这种东西,有的时候真的让人难以言说。
丁小乙暗赞一声少年的自律。
一碗白粥,一块烧饼,一屉素包。这是少年的早餐,丁小乙注意到,王明冲着隔壁桌的肉肠眨巴了两下眼睛。
饭毕,王明起身朝门外走去,丁小乙赶忙跟上。然后,王明就没有半分迟疑的走到了对门——听涛轩。显然是早就计划好的。
丁小乙虽说有些诧异,却也遮面踩着后脚进来了。
和昨天初入客栈时一样,王明细细打量起里面的布景来。听涛轩算是都城里规模算大的说书茶楼了,什么神话鬼怪,庙堂趣闻,江湖能人轶事,各类齐全,说书先生几十位。凡是耳目所能汲取,应有尽有。
茶楼里上下三层,各个先生分占一间,不时传来堂板和梨花木桌拍合的脆响声,男子们叫好哟呵的声音,还有不知哪个讲苦情话本的房内传来的低沉哭泣之音。
王明选了一间,门侧写着,江湖奇人。先生的花名倒也雅致,南怀瑾。搁了数枚铜钱在门口的钱篓里,王明推门而入。丁小乙趁其间无人值守,也溜了进去。
这说书间门窄里宽,推门而入,一老先生坐在前头,席间寥寥数人。王明择一处拐角坐下,丁小乙也按下身来。
南怀瑾老先生惊堂木一拍,满场俱静。
老先生的话音倒是刚脆,他朗声说道:“人人皆道长安如其名,兴顺长安。肖大将军所率御林军遍至长安城方圆十里,贼寇莫不敢犯。话说这长安城向南十里外,有一长坡。岸高沟深,常有贼寇出没,趁夜黑抢劫过往商旅。”
“肖将军碍于职权所限,不可率兵把守。这十里坡,倒真成了法外之地,一时间成了商旅忧惧之地。”说到这里,南先生端起摆在岸上的谷雨茶,细细吹去热气,轻抿一口。台下的老看客们倒也不急。
南先生徐徐说道:“可这十里坡十几年来却安康的很,各位看官可知何故?”说罢,又轻轻抿了一口。台下无一人说破这其中缘由,尽管世人皆知。这席间的多半是老听客,这江湖轶事即便不听说书,也大概知晓。
丁小乙暗叹一声南怀瑾果真老道,余光瞥向王明。少年脸上洋溢着好奇之色,这世人皆知的轶事倒是对这少年受用非常。
“不错,十三年前的十里坡夜晚,出现了一位高人。那人身披黑袍,带着面罩,于数百贼寇刀下救得一队商旅。那夜十里坡血流成河,闻讯赶来的贼寇余党也都死在他的霸王枪下。”话到此处,南先生语句慷慨,颇有壮志满怀之感,脸上尽是向往神色。
台下听客虽已听过无数遭,脸上依旧神采飞扬。
“那夜之后,长安处处传颂,十里坡战神!战神几乎夜夜坐在十里坡坡头,旁边立一杆霸王枪,与月光合为一体。看着来往的商旅安全通过,十年无贼寇,守夜人却一直都在。”
“天下人皆道,长安城内肖将军,十里坡外守夜人。长安,长安。”
关于守夜人的真正身份,天下人多有猜测,有人说霸王枪法里有几分剑意,说不定守夜人会是个剑道中人。
有人说是一人守一城的剑道大师风清子。那夜风清子约战肖遥将军于长安城头,守夜人确实不在十里坡。却也无人相信,风清子一人一琴一剑逍遥惯了,怎会十年如一日的守着十里坡?
也有人说可能是那吴家剑冢破了吴家八剑的外门弟子,这倒有些可能,背负吴家剑冢江湖追杀令,确实需要掩盖真容。不过这也早就被人破了猜测,十三年前,那外门弟子屈寒山,还未曾出山呢。
也有人说是宫里的某位大内高手,也有人说是云上学宫的某位天才少年。众说纷纭,一时间好不热闹。
言归正题,南先生轻轻喝完最后几滴茶水,一边招呼小童换茶,一边不紧不慢的说道:“各位看官,可知这守夜人究竟是谁?”此言一出,四座的眼角余光都瞥了过来,几位听客忙问道:“老头你知道?”
南怀瑾倒是不在乎这老头这称号,摊摊手颇有副耍赖的回道:“我也不知”此言一出,嘘声四起。丁小乙暗赞一声,这老头果真是个滑头。
那王明的眼中,却无半分惊动。
“可就在前夜,却有人亲眼目睹这守夜人,飞过长安城墙,进了城来。”
台下一个胖子嬉笑着朗声说道:“没错,那守夜人就是我了”
话音刚落,满堂哄笑。场间瞬间热闹起来。
王明面色有些泛红,显然他并不习惯这种热闹的场面,话说也是正常,他自出生起就和师父生活在山上,除了每个月壬戌下山去采购些吃食,根本没接触过些什么人。山下小镇镇口卖豆腐的大婶就是他除了师父师兄外,最熟悉的人了。
场间有听客小声问道:“这肖将军为何不能逾越长安十里之外?”
“你问这话倒也不怕隔墙有耳?”
“怕什么。”那个胖子朗声说道:“先帝在世之时,何事不可言说,今日的朝廷倒也真的是易主了。”提起先帝,众人的脸色上泛起一丝敬重的肃穆之感,又转而,化为一声叹息。无他,这声叹息归于皇宫深处禁宫里的小皇帝。
“宫里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肖将军,稍有些逾越礼法,就有无数双手伸出来指责。即便是超出管辖区部署护城将士这样的小事,背后也会有声音。”有人悄声回道。
那胖子哼了一声,“前几年,肖将军的部下被那恶狗抓了把柄,一下子被逼出城外千里。那可是有着赫赫战功的开国之军呐。”谈到恶狗二字,众人慌忙把头低了下去,有几位胆小的早就溜了出去。那南怀瑾倒是难得的自在,自顾自的在主位上喝茶。
“要不是肖将军苦苦哀求,那些飞将团的忠勇之士估计早就命丧长安。听来往的商旅说啊,那些部下,如今还驻扎在长安以东千里外的荒野之中呢。而且早就没了朝廷的薪禄。”胖子说到这,狠狠地锤了一下桌案。那条瘸掉的左腿竟也微微颤抖。
没有人知道,这个胖子曾经在狼骑的冲杀中和阎王打了多少个照面,也没有人知道,解甲归田之前的他,有多么的骁勇。
“若是肖将军要反呢,这整个长安城有谁能拦得下一个明月境巅峰的人?”
此话未等落地,那剩下的寥寥数人慌忙向声音的源头看去,他们知道,今天的闲聊已经上升到了一个容不下他们脑袋留在脖子上的地步。这道稚嫩的声音来自王明,他古井不波的眼睛,望着那个胖子。丁小乙一脸吃惊的看着王明,他不了解王明,但他知道即便给他,他也问不出这样的话来。
少年的认知和思维,果然往往超越成人。
这个话题他问过师父,每每问及,就算是平日再怎么开朗的师父也会咧起嘴,似笑非笑的模样。
那胖子回过头,看向王明,满眼的赞叹之色。“若是肖将军站出来,这天下自然没有对手。”胖子的脸上,满脸的向往,仿佛他就是肖将军。
王明似乎并不满意这似答非答的话。
两边的听客早就散的差不多了,南怀瑾那老头早就睡倒在桌案上,响起沉闷的鼾声。
王明与那胖子攀谈起来。
在丁小乙看来,王明的攀谈技巧实在显得拙劣,横冲直撞,没有头目。大致问的都是宫中格局如何,各家势力如何。那胖子倒也是个直爽的人,有问必答。直至晌午,一大一小聊得甚是欢愉,竟不约而同的一起下楼吃饭。
王明和胖子那肥硕的身躯比起来,显得格外的瘦小。一张不大的饭桌,胖子占去了三分之二还多。一个面前是一碗素面,一个面前是一大盘酱肉还有大盘肥肠。胖子把酱肉朝王明面前推了推,王明抱着素面向后退了退。
只是吃饭时间,王明就不再讨论了。胖子倒是满嘴荤油的说个不停。
末了,王明还是忍不住夹了一片肥肠,慢慢放入嘴里。
丁小乙嚼着馒头,在角落看得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