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元二十八年末夏长安
时值夏末,长安城从一片躁意中醒来,空气中那股燥热的气息逐渐转化成让人舒爽的秋意。
每一次看着长安的街道,端详着来来往往熙攘的人群,都会让人感觉到盛世的美好,渐而联想到一些宏伟高大的词来,比如说光明,又比如说道德。但是越是平静的湖面,往往暗流越加汹涌,越是光明的地方,黑暗往往更加浓郁。
长安城里有这么一群人,他们不属于任何一个联盟,在长安城的每一个角落端详着这个城市,他们知晓这座城琐碎的一切。虽然不起眼,但在每一起轰动长安的大事,或者没有公开的暗杀秘辛背后,都或多或少有他们的身影。
人们习惯性的称他们为闲哨。他们或许是街边的小摊小贩,也可能是街头坡脚的乞丐。他们靠向达官显贵,捕快酷吏们出卖一些琐碎的情报,得些赏钱而活。
丁小乙就是这样一个闲哨。他和一群乞丐一起,蹲坐在离长安城门不远处的城墙根旁,这个位置极好,可以很清楚的看到每一个进入长安城的人。
他已经好多天没有盯上一个值得探索的人了,一天三餐也只浓缩成了一餐。
但他并不着急,他自出生起,便在这个街角打磨,多年的经验让他练就了常人难比的耐性和毅力。他还活着,没有饿死,就足以证明。
此刻,他盯着城门口一个正在被盘问的少年出了神。
“名字”
“王明”
“年龄”
“十五”
“原住”
“昌龄郡”
巡城司的守正像往常一样盘问进城的人,面前这个少年简单的回答。守正熟练地挥笔签下“允入”的字样。
少年一身洗到发白的淡灰色道袍,头上结着道髻,却并没有戴道冠。面容白皙,脸上稚色仍存。细细端看,五官合称,却是个蛮俊俏的少儿郎。十五岁的年纪,独自一人来到长安,估计是投奔亲戚来的。
灰白道袍的前摆沾染了不少细碎的黄沙,自昌龄郡往长安来,确实是走了不少黄沙荒地。
按常理说,这样一个普通的少年应该不会引起谁的注意,但在丁小乙的眼里,这个少年却显得格外不同。闲哨身上最值钱的就是远胜常人的眼力,这是吃饭的本钱。
少年身穿道袍,却没有任何一个宗门的特殊徽记,应该是哪个宗门外出执行秘密任务的弟子。少年步履轻巧,每一步之间的距离都几乎一样,可见,他并没有被眼前的长安盛况给惊讶到。可见其道心是何其坚定,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有着这般心性,可见来历并不简单。
另外让丁小乙奇怪的是,从少年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是第一次来长安,但是少年的脸上没有表现出半分的惊喜或者其他什么情绪。常人会说是懵懂,丁小乙会说这是已经泡进骨子里,已经形成本能的克制。
少年缓步向四象街走去,丁小乙站起身来,并未拍打身上的泥土,悄步跟了上去。虽然只是浅浅的一看,丁小乙就知道此子绝不简单。
四象街一共四条,所谓四象就是人族远古神话里的四大神兽,四条主街横竖交错,把长安外围切割开来,形成了众多的巷子,坊市,浩浩荡荡,交叉错落。无论是见到何等新奇的玩偶,还是听到哪个小商贩的吆喝,少年没有过半分的停步,按着自己的节奏走着,不时向两边高高浅浅的商户,小贩看去。
丁小乙心中差不多可以断定,这个叫王明的少年应该是哪个大宗门派来长安执行特殊任务的弟子,亦或是赶来京城,备考初秋云上学宫的读书人。
不论是哪一种人,在丁小乙的心里,都有一个说不通的点,这个少年,虽然道心坚定,心性远胜常人,但,他确实不是一个修道之人。
探杨花,折子规,摘明月。这是一个修道之人前进的必然之路,虽然大部分人都停留在囚禁自己一生的境界里再无提升,但对于天下大道,修道之人永远保持着最原始的热烈,和最真诚的追求。
丁小乙虽说只在杨花境初期,但他依然看得真切,这少年周身没有半分真元流动,的确不是个修道之人。即便是一个修道之人,不能将自然的真元纳为己用,道心再坚定,识海再沉稳又如何?
但若是大宗门外放执行任务的弟子,怎会是个不会修道的人?若是参加云上学宫报名考试的有志青年,连修道都不会,何谈入门学习?
丁小乙带着疑惑,和王明保持着半丈长的距离,稳步跟着。
忽的,王明在一家店门口第一次停下了脚步,丁小乙和王明同时抬头向商铺牌匾看去——环采阁。
环采阁,长安城最有名的烟花之地。
丁小乙那不苟言笑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淡淡的笑容。是来长安求学的书生没错了,俗话说,书生多风流。许多第一次进京的读书人,少了圣贤真经的约束,家中妻子的管教,第一个进入的场所都是青楼。毕竟书中大道再美,美不过环采阁里的软腰翘臀。
丁小乙轻叹一声,低下头笑了笑少有失手的自己,什么道心坚定,只不过是自己的臆测罢了,就要离开,不再跟随。却瞥见那少年拧起眉头,转而继续向前行路,不再留恋半分。似乎是第一次见这种场所,又似乎是在与书中描述的烟花柳巷做着比对。
丁小乙这下提起了兴趣,稳步跟上。
少年的脚力甚好,转过了大大小小的坊巷近百,路过各种各样的店铺,官邸,府宅,都只是匆匆一眼。仿若过眼云烟,都只是浅浅看过,除了环采阁,并无停步。不时抬头望向头顶的瞭望哨,又继续前进。
瞭望哨是官方设立的哨台,长安城各街道,三百步一座,环视坊巷,每一座瞭望哨上都有人看守,形成了一套完整的监视和传递信息的系统。
穿过朱雀大街,前方是一片鲜有人迹的广场,广场那头,有一座远看略显阴森,和长安城风格极不相似,近看却昌荣华丽的府宅——西都王府。那个大周最有权势的女人面前,最忠心的一条狗,朱达的府邸。
大门府匾一根细绳悬着一个小香包,整个长安的人都知道,里面装的是姜太后御赐的茶叶,一寸砂。
远远地,王明只是眯着眼凝视了一眼,便也转头离开。他停留的时间刚刚好,不会引起府邸周围那些‘眼睛’的注意。
朱雀街街尾,王明大概是累了,耸了耸酸胀的肩膀,停下步,抬眼望去,听涛轩。从店门外,便听到里面此起彼伏的叫喝声。听涛轩,是个说书的茶楼。王明眉头微拧,似乎对这喧闹之音有些不喜。
听涛轩正对门,悦来客栈。
王明信步走入客栈,大概个子小,并没有人上前招待。他目光扫过墙边的价牌,走到店台,开口说道:“住店,单间,雅房,三天”说完从衣袖里掏出一个淡灰色的荷包,放到台上。老板笑着打开荷包,正好九十枚铜币。道声公子请,便引着王明上楼。
丁小乙注意到,这样的荷包王明还有几个,或鼓或扁。应该是早就分配好了的,若是丢了一个两个,也不至于全盘尽失。可见,这个少年是个心思缜密,做事周全的人。
到了二楼雅间,王明环视一圈感觉还不错,又递给了老板一个荷包,说道“丙类素餐,每天下晌卯时送到房内”老板答应一声,便出了门。
丁小乙暗暗记下门号,便掩面离开。若是其他闲哨,到了这一步估计就会收场离去了,但丁小乙却不会。因为他深深地知道,这个少年,并不简单。
第一天到长安,王明的行迹看似随意,走的却都是四象街主道,虽然只走了一个下午,却把长安整个重要的商铺,重要官员的府邸看了个遍,虽然未见其里,大致位置一点不差。简单地说,按照这路程再让他多走走,便能让他画出整个长安的地形图来。
长安虽大,大不过两只布鞋。
一朝看遍长安花,不像是初次拜访,却像是循着记忆故地重游,这个少年,怎会简单?这是丁小乙今天一天跟踪的全部想法。丁小乙不是个视保护长安为己任的忠勇之士,那不是他的职责,他只是个需要吃饭的普通人罢了,所以他并不打算检举告发,他需要谋求更大的利益。
少年推开窗,看向窗外,眼里是稚嫩和茫然,嘴角泛起只属于少年时代的青涩微笑。
“长安,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