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他不明白杨舒这样做的意义在哪,从他的视角来看,这实在是一场荒唐的闹剧。
仅凭一把不像剑的宽剑,就断定这个大叔就是屈寒山,就可以拿几万两的钱去碰一种微乎其微的可能。有钱人的世界他可能真的不懂。
可是如果事情不是他想的那样呢?那个人说他是灵族人,杨舒选择公开站在他这边,那背后的更深的意义会不会遭到有心之人的挖掘?毕竟杨舒这个名字太过特殊,准确的说,杨这个字,意义太过特殊。
若是无人时去巴结一番有何不可?弄的这般闹腾,真若惨淡收场,这人不是屈寒山。这面子又往哪里搁呢?王明想起杨舒刚刚说的话。
“我想赌”
是啊,杨舒早就想到了这些,他知道这是一场豪赌。代价并不是那区区几万两银票,而是整个杨家的脸面,其实更准确的说,是自己翻身的一次机会。他思考的太多,以至于他自己都忘了,自己的赢面究竟有多大。
世人皆道杨舒是长安最幸福的人,含着金汤匙出生的杨舒,生在最有钱的家族,有最有权势的爹。世人艳羡,嫉妒而不可得,便将这股情绪化作恶语,狠狠地泼向杨舒,“杨家唯一的废物”承受的东西,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要逆风翻盘,他要赢,没有办法。
只有赌!
王明站在他身后,他觉得这个和他一般高的少年异常俊伟,又突然觉得他其实很弱小,那样的感觉很真实。墙角那个他的侏儒一样的老仆,和楼下的人一样,兴高采烈的呼喊着,近乎神经质一样的喊着几个听不懂的音节。
王明看人很准,尽管他看过见过的人很少。杨舒是他在这个地方少有的几个朋友,是的,朋友,王明向杨舒挪了挪,这样的位置刚刚好。
少年是受不住这样的场景的熏陶的,那藏在少年体内的热血相当容易的喷发出来。王明站在这场像是闹剧一般的场景之外,仿佛一个局外人,但又觉得自己仍然在局内。
那样的心境不知道谁能懂。王明突然想到在那本很大很高的书上出现过的一句词:落日楼头,断鸿声里,长安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这句词王明记得格外清楚,因为提到了一直憧憬的长安。初看时不知何意,再看时也是熟读背诵而已,甚至最后倒背如流,意思也还是一知半解,不就其里。直到今天亲临此般热闹的景象。才真的感受到那种难以言说的惆怅,还有孤独。
一时间难以抒怀,王明拿起一边案桌上的纸笔,边写边道:落日楼头,断鸿声里,长安游子!
感觉还不尽兴,王明又跑回酒桌,端起一碗米酒,一股脑的灌入口中,一饮而尽。抱起一整罐米酒,又跑回案桌,将那米酒罐子重重摔在桌上。
继续执笔,道: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
一旁的杨舒和老白被王明这般动作镇住了,心中所存的对王明的温文尔雅,博学睿智的印象大抵已然全数幻灭。一主一仆大眼瞪小眼,看着王明在两边跑。
末了,王明却是轻轻落笔,最后六字,飘然纸上,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淡然:无人会,登临意。
杨舒老白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疯狂鼓掌。你说他们已经把词中深意汲取干净,感受到王明的一番心境了?放屁!
……
凤仙居二楼,背望皇城,前看朱雀大街,乃是绝佳的观望场所,长安城里除了每隔三百步一座的瞭望哨,再也找不到比凤仙居二楼更好的观望场所。
今天的凤仙居二楼被杨舒包了,但实际上,凤仙居的二楼却有两个堂间。只是另一个堂间常年被人包去,很多凤仙居的常客甚至都不知道它的存在。
实际上,两个堂间阳台相连,中间仅有一帘相隔。刚刚发生的种种,另一个堂间的主人自然全数收在耳内。
凤仙居二楼另一个堂间,堂间布置简单,没有大屏风,边窗上绣了几片不只来自什么边外国度的鸟兽图腾,倒是极致简约。角落摆置了几盆竹兰,悠悠兰香,香而不沉。
和杨舒堂间的华贵布置相比,大抵就是书房和正厅的区别。
和杨舒堂间酒桌相对应的地方,摆放了一方书桌。书桌旁立一女子,负手而立,目视虚无的空境,眼里却格外有神。女子很白,肌肤上的颜色差距让人有一种天生的距离感,事实上单看眉眼间的棱角,便让人有一种震彻的冷意。
是冷意,而不是凉意。前者指的是距离,后者指的是恐惧,这不一样。
女子十四五岁的模样,因为独特的气质,却给人一种远超年龄的成熟韵味,这种韵味并不是来自年龄的积淀,这就让人很舒服。
一帘之外,徐剑仙谈及挑战守夜人,救下星云圣女的故事时,她也翘首细听;
当不知哪家的败家少爷洒下万两银票,引得人们疯狂的争抢,发出近乎癫狂的笑声的时候,她微微皱眉。
她不为所动,事实上这一切也没有让她心动的资本。小时候她故意摔坏的杯盏加起来,怕是这座凤仙居赔了也抵不上。之所以皱眉,大概是觉得吵闹。
区区万两银钱,怎可让美人侧目?这世上还能有什么能让他动心?千金难求的梅开岭的亲笔书画?绑来就是。能引起江湖动乱的一本绝世武功典籍?大潮阁里要什么秘籍没有?一句话,即便是资历最老的花白胡子老头,还不是得乖乖背着她游览?
所以,他只觉得吵闹,正准备披上薄纱斗笠离开时,一句慢悠悠的词讼悄悄传来,长安游子……无人会,登临意。乍听时,还没有听到全貌,有几句还没听清楚。
但这已经挑起了她的注意,放下纱帽,信步走向隔帘旁。她不是普通富人家的大家闺秀,即便是听到让自己心动的词句,也不会惹得花枝乱颤,手忙脚乱。
果然,少年稍显稚嫩的声音再次传来,稍显磅礴,声音中的力量有些轻,倒有些弱书生的感觉。
这一次听清了。落日楼头,断鸿声里,长安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此情此景应该是随心所创,翻遍自己这些年脑海里的储藏,也确实没听说过这句词。能写出这样的词,一定有着相当多的阅历和积累吧,会不会是个大叔?听声音确实有些不像。
好一句无人会,登临意,说的是无人会意,写的却是心境几何。她居然有一种想要挑开隔帘,好好会会这人的冲动。
一想又有些不妥,又松开手来。
……
另一边,王明几句词落纸,洋洋洒洒,笔止墨凝。场间久久安静,杨舒老白都不出声,怕扰了这意境。
她隔帘听声,什么也没听到,内心却有些着急。
王明放下笔,突然问道,你们闻到什么花香了吗?这种味道相当好闻,王明从小在山上长大,什么花香基本上都闻过。但是这一股突如其来的香味却是从所未闻。王明循着味道索引,来到了帘子前。
她附耳听了好久,依然什么也没听到,开始有些嗔怪。掀开帘子的冲动愈加强烈。
王明想掀开帘子瞧瞧这小隔间里藏了什么奇珍花草。毕竟这长安物象他真的还没怎么亲历过。
她揪起帘子,就要掀开。
王明也不知觉想要一探究竟。
忽的,她松开手来,暗暗笑了一下自己,这倒有些不像自己了。
王明也放下手来,他不喜欢打破砂锅的感觉,就像以前在山上不管发现什么样奇怪的山洞,也不会一次探究到底。那本很大的书不管看到哪里,到点了准时合上。因为人生很长,知道它存在就好,何必叨扰呢?
本小姐今天怎么了,掀开帘子见到那人该如何解释?若真是个满嘴络腮胡的大叔怎么办?哎?我为何这么在意那人的相貌。总之,本小姐可不能损了自己的面子。等到回去再让人去查询诗词所属典籍吧。
王明退了退,最后看了一眼帘布,便不再留恋,重新回到酒桌。
她笑了笑,冰山消融,星河坠落。回到案桌旁,重新戴上斗笠,最后看了眼那道帘,就再次回归冰山美人的容态。头也不回的走了。
她不需要回头,这世上没有什么事值得她亲自动手。同样的,她不喜欢的事,也同样没人可以强迫她。如果真有人敢这么做,迎接他的必将是无休无止的讨伐,毕竟忘川涛涛,容不下不容之人。
这是她的资本,谁让,她叫星落,长安年轻一辈公认的最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