糁汤。
是赵易偶然在官道边见到的。
灶子里的火呼呼的吹,光是看着就热的不行了,锅里煮的是老母鸡汤,放了各种调味,香气在官道上飘扬了很远。
打从湘水城上了路,走了约莫十天了,一直都不曾好好地歇息过,吃过什么好的。
闻见这香气就有些勾起肚中的馋虫了。
赵易骑在白驴上,驻足在官道旁好久,张全独自絮絮叨叨的念叨了好远,才猛地发现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那位少侠还站在那铺子旁。
糁汤在庆州不稀奇,但对于只在泰山和金陵待过的白衣少年就很稀奇了,尤其是老母鸡汤的香味儿,真的撩拨人,过往的行人就在这小小的铺子下乘凉,手里端着碗滚烫的糁汤。
这东西要冬天喝暖胃,但夏天这种不适合喝热羹的时候,却更想来一碗热气腾腾的汤羹了。
张全一颠一颠的跑回铺子边,这会儿正值七月中旬,烈日晒得人有些头昏,这倒无关乎于武功的高低,这天是个人都会觉得燥热。
捕快看了眼自己胯下喘着粗气的老驴,莫名的想到了那位白虎卫的小旗。
他现在不会还穿着那一身大红氅吧。
连铺子里的行商都不大声讲话,低声细语的,感受着道上偶尔的微风。
小白驴被拴在了铺子旁,旁边是热的无精打采的矮脚马,虽然就比它大一点,但这头肥驴仍旧往老驴那儿挤了挤,它对马怕的紧。
赵易走到了那个大灶旁,蒸汽升腾,少年脖子上已经有些沁出汗珠了,透过水汽,依稀能看见忙碌的老人。
黝黑的老人光着上半身,毛巾搭在肩上,那条白色的毛巾也感觉湿漉漉的,少年从腰间的钱袋里摸出十文,递给了老人。
老人也是第一次见到这般风流的少侠,赶忙用毛巾囫囵了一下脸,手在粗布裤子上抹了两下,从白衣少年那儿接过了十文钱。
比起之前初遇张全的时候不同,赵易出手阔绰了不少,当即请了这中年捕快一碗糁汤。
铺子不大,统共四张桌子八条长椅,挤在一张黑布下,长风可以穿堂而过,烈阳只能洒在铺子旁的草地上。
那草也有些蔫蔫的了。
赵易扇着风,坐到了张全身旁,他身上穿的还是白衫,泰山的那件白衫已经破了,穿不了了,赶路的时候又不想穿的太好,于是就临时在湘水城里买了一件。
虽然是比不上林老头的手艺吗,也还不差了,里衫穿的很薄,风吹起来也会把袖袍吹的鼓鼓的,很是凉爽。
也依旧潇洒。
张全看着那个黝黑的老人把大铁勺撇得老高,浓厚的鸡汤飞溅到碗里,就有些明白这摊子生意为什么这么好了。
老人熟练地打着蛋,蛋液倒入了鸡汤中,很快成了蛋花,又旁边的大桶里舀出小半勺稀粥,淡黄的鸡汤香味儿就被冲淡了不少。
但随着蒸汽飘散,一股麦子的香味又飘散开来,混杂着葱香,老人也不大怕滚烫的汤碗,就端着这木制的碗递上来了。
很香,虽然热气蒸腾,但馋虫却被勾起来了,少年用木勺舀了一点,吹了吹便塞入口中。
站在铺子外,穿着黑衣的少年,咽了口口水。
赵易冲着他笑了一声,少年有些不好意思了,把黑布掀了起来,走进铺子里。
这少年看着与赵易差不多大,冲着老人吆喝了一声。
老人愣了一下,这黑衣少年也神俊异常,老人活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天看见两个风姿卓绝的少侠。
黑衣少年也是一个少侠,他背着两把剑,一把有些质朴,另一把无鞘,只是用皮带束在了背上,在阳光的闪烁下也不见锋芒。
是把无锋长剑。
黑衣少年坐在了张全和赵易的对面,俩人吃的满头大汗,中年捕快,抬起头打量了一眼,看到了他的那一身黑衫,讪笑了一声。
那黑衫是很寻常的那种,张全的包袱里也有一件。
也幸亏今天没穿出来,自己长得没人家帅,多尴尬。
赵易在泰山时吃东西就快,所以固然这糁汤热气滚滚,他也是很快就吃完了,笑眯眯的看着对面的那个满头大汗的黑衣少年。
赵易今年十五,虽说还有一个多月便是十六,但对面的少年只怕比他还小上一些。
“这大热天,就是想来碗热汤对吧?”
白衣少年看着对边的黑衣少年拿衣袖擦了一下额头的汗,不由得笑着开口。
“的确,我走在巴蜀地界的时候,也喜欢大热天和朋友去涮个锅。”
黑衣少年也是个自来熟,抬起头,身后的两柄长剑发出了锵啷的声响,眼神有意无意的撇到了赵易腰间的白剑,还有那杆倚在桌子边上的黑铁长枪。
“我叫陈时,耳东陈,时间的时。不知二位大名?”
“我叫赵易,他叫张全。”
指了指仰头抱着碗把汤羹喝干净的中年捕快,赵易看了眼无精打采的小白驴,吆喝着让老人打了瓢水。
张全放下碗,擦了擦脸,他是觉得有些奇怪。
跟赵易走了一路,这每次都能在城外遇上一些奇怪的人,从吊儿郎当的公子到现在这个见识颇广的少年,中年捕快摇了摇头。
总感觉又要有事。
陈时见识的确不少,从巴蜀聊到了漠北,赵易行走江湖的时间毕竟短,小时候从自家大哥那儿听了不少风俗趣事,但也就那么多,这会儿就有些佩服这个比他还小一些的少年了。
“我从小就跟家里的商队走了天南地北,所以见得就多了。”
陈时说着,从怀里摸出了一个小册子,展开来便是长长一册,慢慢的记载着各地的风俗。
“我的梦想就是能写一部流传后世的游记,所以就抛下家里的商队,跑出来走江湖了。”
赵易这时才发现陈时腰间还挂着一个小小的笔袋,里边露着半截笔杆。
“这次来庆州,想不到能遇上铁枪宗真传,真是想不到。”
张全悄悄地把手掌搭在了刀柄上。
赵易笑着问道:“你认得我?”
他看不透这个黑衣少年的境界,不曾看过他出手,探不出深浅,心口也提起了三分内力,有些防备这个少年。
自打王老头那件事以来,他遇上陌生人都有些防备的意思了。
“怎么不认得?铁枪宗唯一的真传弟子下山,这可不是小事。”
黑衣少年把双手都放在了桌上,摊着手,笑眯眯的回道。
赵易也不知道自己在江湖上已经小有名气了,他毕竟遇见的江湖人不多,呆的比较久的清水镇又是一个小江湖,湘水城只呆了七天,然后就走了。
摸了摸鼻子,白衣少年有点高兴。
“这事儿我觉得可以写到游记里。”
“我更喜欢被那些说书人挂在口上。”
黑衣少年慢慢的把小册子收了起来,一张张的叠好,放进了怀里:“果然跟赵家的那位大公子很像,我去过金陵,大公子也是这么回我的。”
老人拿着个木瓢上了前,有些畏惧的看了眼三人,铺子里其他的客人都走了,现在正是晌午,半天也见不着新客,老人有些怕这三个江湖中人就这么在铺子里动起手脚。
赵易道了声谢,手里拿着瓢,走到小白驴旁边,一边顺着毛,一边给它喂水。
“我其实对赵兄腰上的那把剑更感兴趣。”
风呼呼的吹,这会儿风有些大了,老人也把灶子的火压得小了,锅里的鸡汤咕嘟咕嘟的响着。
张全把三个碗叠在了一起。
“不瞒两位,在下其实也是一个爱剑之人,我背上这两把剑就是我幼时重金求来的。”
那把无锋剑放在桌子上,震的木桌一阵摇晃,张全估摸了一下,只比自己的泼墨开刀轻上一丝。
重的很。
“这把剑唤作穿山,不是什么有名气的剑,但却出自名家之手。”
张全笑了一声,点了点头。
“是出自文先生之手吧,六十年前,文先生替他的恩人打造了这把剑,知之者甚少,但却坚硬无比,重若千钧。只可惜这把剑的主人不是什么大侠,反倒是一个恶贯满盈的强盗。”
张全看了一眼陈时,陈时点了点头,这个中年捕快摸着这把无锋长剑,缓缓说道。
“想不到张师傅眼力好得很,这的确就是那把文先生造的穿山。”
赵易多了几分兴致,回了位置,也摸了一下这柄无锋剑,只感觉触感冰凉,沁人指骨。
一股子沉重的压力压在了赵易的心头,他赶忙收了手。
“那个强盗手持这把穿山杀了前前后后百余人,不曾有半丝损毁,只可惜那强盗死了之后,这剑就不知所踪了。想不到最后到了陈公子的手上。”
张全摇了摇头,那强盗是被飞鱼卫剿了,这案子不小,卷宗还呈在库房里,他以前查阅卷宗时偶然翻过,就记在了脑中。
陈时笑了笑,把那柄穿山往前推了推,赵易不是很喜欢这柄剑,收回了放在桌上的手,都不大想碰它。
“不知张师傅能不能认得这把剑?”
黑衣少年手放在身后,缓缓的拔出了那把包在牛皮鞘中的质朴长剑。
拔剑无鞘声,只有剑长吟,剑光如虹如瀑,在阳光下划出剑鸿,宛若飞凰展翅,不飞则已,一飞冲天。
先前无论如何都看不出来的,那柄看着普普通通的长剑,竟如此光艳夺人。
“好剑!”
哪怕是不懂剑的赵易,也不由得大赞了一声,张全亦是眼中惊叹。
这剑,是他活了这四十多年来,见过的品相最好的一把剑,哪怕是那位在京师做统领的恩师,书房中那柄被当亲儿子看的长剑也没有如此好的品相。
“这剑,绝不可能藉藉无闻,只可能是流传百世的名剑。”
张全叹了口气,其中有着一丝满足。
“我评剑之术不到家,只能看出这么多,猜不出陈公子这把剑是何剑。”
“张师傅眼力已经卓绝了,这的确是名剑。”
陈时笑着弹了一下剑身,令人愉悦的轻吟声回荡在小铺子里,老人看着那剑刃,咽了口口水。
“果然是名剑。”
张全舒了口气。
江湖上享有誉名的剑不少,但能称得上名剑的,只有八十四把。
长剑五十三,短剑三十一。
那位江湖上什么都要拼一下的评书先生评了这八十四把剑,这是全江湖都认可的名剑,真正足以传世千百年的名剑。
赵易看着那把剑,深深地吸了口气,有些胆战心惊的望了眼腰间的钱袋。
哪怕是他这种待在泰山上大门都不怎么出的人,也明白名剑是很么概念。
贵,贵到让他心痛。
“这把剑传世三百年,得到此剑的无一不是绝世剑客,与人斗剑之时剑无破风之声,只有凤鸣长吟,故而世人皆称其为——凤鸣。”
陈时把剑摆在了桌上,黄色的木头更显这把凤鸣剑的高贵,轻轻的拔下根头发,往剑锋轻轻一吹。
伴着小小的凤鸣声,发丝断为两截。
“名剑谱上排名第三十九。”
陈时笑了起来,看着赵易。
“不知赵兄腰间的那柄剑,有何说法?我品剑不少,只见过一柄能与之比肩的白剑。”
这个铁枪宗的少年有些红脸了,他真的不大好意思说腰间的这把剑只是看着好看,实际上剑鞘里只有半截,还是锈的。
张全也有些不敢看了,转头问老人要了碗茶水。
“我这把剑其实没啥来头,就是柄普通的剑罢了,和陈公子的两柄剑比起来实在是上不了台面。”
陈时愣了愣,然后又笑了起来。
“赵兄莫骗我了,我幼时见过与此剑一般白的白剑,那把剑是我永生难忘,正是十里坡十剑神所用的名剑。”
剑神十里坡。
赵易有些恍神,他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但他对十这个姓氏很熟悉。
姓十的人不多,赵易只知道原名十心的王老头和他的兄弟十风波。
“剑神有两把名剑,一柄是墨魂,一柄漆黑如墨的长剑,还有一柄叫点星,名剑谱第五十七。”
陈时顿了顿,开口继续说道:“点星有一柄伴生剑,名叫映月,名剑谱第五十二,两柄长剑皆是白剑,白的令人失神。点星剑又和赵兄腰间的那柄剑十分相似。”
赵易摇了摇头。
“陈公子怕是误会了,我并不知道什么映月剑,这把剑只是一柄普普通通的长剑罢了。”
伴随着刺耳的嘎吱声,白衣少年拔出了断剑,摆在了桌上。
“而且已经锈了,还断了半截。”
陈时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话,眼神只是打量着剑柄。
过了许久,才长呼一口气,把两柄剑收回了身后。
“既然这把剑如此残破,那赵兄何必带在身上呢?”
赵易摸着剑身,看着那个赤红的锈色,过了好久才回道。
“为了不忘记某个人。”
“什么人?”
“一个叫做十心的剑客。”
陈时适时的住了嘴,小小的铺子里一时有些寂静了,过了好久,白衣少年把剑插回了腰间,白色的剑鞘明晃晃的扎眼。
“当然了,更多是为了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