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次日晨,天津直隶总督府。
鸡早已鸣过,风和日丽的早上,一切都在慢慢地苏醒。
阳光透过书厅的玻璃窗,照在了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上,一边青花绘彩的熏香瓷炉里升起袅袅香烟,弥散在屋子中,书桌后披着虎皮的紫檀圈椅上凝坐着一动不动的李鸿章,身边垂手立着一身着素青色长袍马褂的白面男子,模样甚为恭谨,也是一动不动。
此刻,摆在书厅一角的大型黄花梨木制落地西洋自鸣钟‘当当当’地响过六下,几只栩栩如生的机械小鸟从机关盒子里里蹦了出来,叽叽喳喳地玩跳了几下又回到了机关盒子中,阳光掠过钟身,上刻‘英格兰银行敬送李鸿章大人’。
这时,门吱嘎一下开了,一个小丫鬟端一托盘,道:“大人,参茶和点心已经备好了,敢问大人早饭在哪里吃?”一旁那中年男子连忙起步过去接了过来,挥手退走小丫鬟,顺手带上了门,将托盘轻轻放在书桌一旁,并顺手扶正了一张因带门风吹歪了了的纸,并用鸡血石雕的桃李芬芳镇纸压住。
那是一纸密报,上书‘十八日酉时,黄海大东沟,我舰队被日舰击溃,全船尽没,将士全体殉国。’一场惊天动地的鏖战,号称远东第一舰队的覆灭首战,用了简短地二十几个字就做了收场。
“中堂吃点东西吧!”中年男子恭谨地说,李鸿章回过神来,端起一碗参茶,嘬了一口随即说:“季孙,你也来吧。”唐季孙只是答谢却并未动手。
“中堂,想必这纸密报现在已经在太后和皇上手里了吧?”“哼!何止,翁同龢和满朝上下估计都已经知道了,真是外患未除,内忧又起呀!”
李鸿章站起身来,穿过一柜柜摆满古书和古玩的紫檀书架,走到一面挂有唐寅《百鸟贺寿图》的墙前站定。
这画是他六十岁大寿时太后赏的。唐寅的画虽是有名但在珍宝如海的清廷后宫实在不算什么,但这幅别有不同。画中其它诸鸟皆茫然四顾,不看仙翁,只有孔雀在仙翁身后似有维护之意。
李鸿章是何等通透的人物,知道这是太后在告诉他,只有我慈禧才是你真正的靠山,所以他将其挂在这里有自诫之意。
只见他走到一侧铜鹤献桃的雕塑后,在鹤尾轻轻一按,只听得‘嘎吱嘎吱’一阵响,墙右侧书架向后移开五尺左右。
他接着走到那片移出的空地之处,用那根祖母绿头的拐杖在地下一个不起眼的小洞中轻轻一扭,一扇暗门便赫然出现在墙面上。
在一旁的唐季孙道:“任是何人都不会想到这机关后打开暗门的钥匙就握在大人的手中,这英吉利人的机械技艺倒真是高超!”随即又闭上了嘴。
李鸿章边往里走边说:“英国人比我们机械高超这是事实,没什么可避讳的。吩咐下去,没我吩咐,任何人不得擅进书房。”“是。”
李鸿章步入暗室,用燃油打火机点燃了一支烛台,拿起后继续前行,随着烛光的扩散,整间暗室的内容被慢慢打开,在一格格书架上竟摆满了账册!
当他走到一副极为朴素的桌椅前,坐下打开一只抽斗,里面是一沓子各式洋文银行票据。打开另一只,只有一张十万英镑的银行本票。
他心中暗咐:‘如果这能及时到账换成炮弹的话,也许北洋就不会赔的那么惨吧,哎,天意呀!’
李鸿章扫视着柜上的这些账册,思维也随着这些账册一页页翻开,北洋创立的波澜翻滚经历一点一滴浮于脑中。
那要追回到李鸿章追随曾国藩剿捻的时候,当时朝中旗营节节败退,绿营由于得不到军饷不战自溃,煌煌大清岌岌可危。
曾帅自筹银两自练湘军抵抗太平天国的行为得到了朝廷的支持。也对呀,不给兵饷只给虚衔,赢了是朝廷的,输了朝廷分毫不损,这种便宜买卖是谁都做。
自此之后,曾国藩游说一些在朝中久不得势的官员自组军兵自筹粮饷抗捻,其中以李鸿章和左宗棠为其翘楚,其中李鸿章的淮军便是最为狠辣的一支队伍。
从最开始的几千乡兵败多胜少,到几万之众胜负相平,直到十万淮军几近常胜用了五年。这五年也把李鸿章锤炼成了一名既有战略又有战术,既能耍笔墨也能舞刀枪的全面帅才,而自筹银饷建军的思想此时也在他心中扎下了根。
在杂牌清军节节胜利,不断收复失地,而太平天国接连败退,不断龟缩之时,朝廷开始派出旗营从汉军手中接管地盘,甚至到了紧跟在汉军身后,汉军每攻克一城一镇,旗营就抢先入城,直接把失地抢到手里。
为此旗汉两军没少起冲突,汉军将领也极为不满,多次联名上书,朝廷要么睁一眼闭一眼,要么派几个老臣来劝说,最后索性指令曾帅命其妥协。
曾国藩是个深受犬儒忠君思想教化的人,对君上那是唯唯诺诺,不敢忤逆,马上令手下听任旗师所为。
但李鸿章却深不以为意,这抢先入城就意味着马上抢掠银饷,自己的军马所过之地无非就是洗掠官库,当然也少不了吃下那些大户,虽然手下也有对百姓奸淫掳掠的事发生,但也在可控范围之内,不至于饥兵过后,哀嚎遍野,而所得大都用于充实粮饷军需。
可那旗军拿着朝廷的粮饷,所过城镇几乎被洗劫一空,甚至发生过屠杀百姓冒充军功的事,而所占之地的妇人也多半遭殃。
对此李鸿章和旗营统领耆桂发生过激烈的争执和对抗,虽最后被曾帅劝说压制,但他也与耆桂约法,凡我淮军攻占之地,旗营只可在三日后入城。
李鸿章的心情极度复杂,他也知道此举会让旗营更变本加厉,挖地三尺,拼命糟蹋百姓。但如不这样,庞大的军费又怎样解决?
朝廷一味催促加快进兵,所需补给却又一毛不拔,自己已经快把乡党富绅家里都掏光了,虽然自己许过日后的重诺,但那不都是没影儿的事。只有尽快解决太平天国的乱局,或许百姓的苦难才能稍缓吧。
每次交割城镇,李鸿章都心如刀割,将自己关在帐中,猛灌烈酒来麻醉自己,自我安慰,就快好了就快好了,实际上又无可奈何。
就这样汉军势如破竹,进军神速,不久就将太平军压制到天京(南京)、芜湖、安庆一带,并形成了分割包围的态势,决战的时机已在眼前。
(二)
终于,决战的时候到了。那天曾帅急令李鸿章率领所部精锐急至安庆以东拦截。
这道军令让李鸿章甚感诧异,自己这位恩师打仗虽然不敢恭维,但这没头没脑的军令倒是从未下过。
如果拦截主力,应全军前往,为何只要所部精锐;如论远近,曾国荃和左宗棠都比自己近,难道总攻天京在即,把自己支开让恩师的亲弟弟去抢头功?
这些念头一闪而过,但军令难违,略一思索,便点了三千精锐轻骑从安溪出发,命心腹率领余下大军一日后出发,星夜兼程绕过左宗棠部,直抵安庆以东。
到时已是暮色深沉,他下令全体下马休整,并派出多只探马查探军情。直至戌时,探子来回报:“报大帅,从安庆方向,来了一支商队。”
这兵荒马乱的商队还敢到处乱窜,真是要钱不要命吗?“多少人车?”“大概四五百人,百十来辆车。”“再探!”。
在这危急之时,如此大规模的商队出行是极不寻常的,城内的太平军根本就不可能让逃难的富商出城,看来定有古怪!于是他派了一个五百人队暗中跟随,随时通报。
大约半个时辰后,探子回报又有一只规模差不多的商队从安庆方面而来,李鸿章接着派人暗中跟随。再过半个时辰,探子再报,此次有一支车辆规模大了一倍的商队出来了,且有马队随行护送。
他继续派人跟随,直到半个时辰后,探子回报已不见再有商队出来。李鸿章马上派人传令将前两支商队拿下,自己则率余部全力追赶第三支商队,很快便与之遭遇。
那四百多护卫的马队,被李部如饿虎扑食般迅速杀光,其余没死的便四散奔逃,李鸿章下令道:“一个都别放过,都给我捉回来。”他见手下正忙着割人头,就摆手道:“本战全员记功一等,不必割了,快点打扫战场。”
原来汉军官兵是靠人头记功的,因捻军前额始批发与清朝剃净前额留辫子截然不同,为免乱邀功用了这最原始的办法。清点下来,此战共绞杀捻兵一百八十五人,活捉两百一十五人,共四百人。
不久前方探子回报,前两支商队已经全被拿下,除微小抵抗外,其余全被活捉,正押解着往这边来。接近子时,车马俘虏已经全被押解至一处,被团团围住。眼前尚活着的捻兵共七百二十四人。
李鸿章平日治军极严,没他的命令,所有车上的箱子都没被打开。李鸿章道:“官儿最大的出来说话!”一个商人打扮的中年人极不情愿地被拥了出来。“车里是什么,说!”那人扭头不答,“斩!”只见‘扑’地一声刀响,人头滚落在地。
“再出来个官儿大的!”又一个人被人群揉推了出来,“箱子里是什么?”那人虽面有惧色,但嘬嘬嘴欲言又止,李鸿章一挥手,又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滚落在地,“再出来一个,如果不说,全都砍了!”
有几个被推出来的跪在地上,口中不住叫到:“我等实在不知,只知道这是从天京运来的。得忠王之令,要运去浙西深山,到时自有人接应,大人,我们真的只知道这些,求大人饶命。”说完不住磕头。
李鸿章深知此事干系重大,接着问:“还有其它车队吗?”“就我们所知,只有我们三队,每隔半个时辰报一次平安就走下一批,应该只有我们三个队了。”“当真?”“大人我们决不敢欺瞒,请大人……”
李鸿章做了个手势,手下几名心腹立马举刀过头,口喝“预备!”众骑手皆马刀还鞘,拉弓上弦,“放!”数千只箭雨齐放,只听一片鬼哭狼嚎不绝于耳,一些动作迅捷的拼了命向外奔逃,立马被四圈的骑兵马刀砍倒。
“预备,射!”第二轮箭雨过后,哀叫之声就变得飘渺起来,士兵纷纷下马,将未死之人顺手补上一刀,只一盏茶的功夫,一干捻兵就被杀得干干净净。
“大帅,已无活口!”,“好,探哨,附近可有什么隐蔽的所在?”“禀大帅,前方十里处有一巨大宅院,但院中不见人踪,估计都死了或跑了。”“来呀,赶上所有的马车,往那边过去。”
这时李鸿章才觉得人杀的过早,这会儿还要赶马车过去,于是留下两千兵马在此收拾掩埋尸体,并通知大队人马前来汇合,自己带上余人赶车前往那处大宅。
丑时未到,众人车马已经来到大宅近前,点燃火把四下一照,果然是一所巨大宅院,左右望去横跨不下百丈,光大门就有四丈余阔,六丈余高,活脱脱一座城门。
走到近前,只见高高的门楣上挂着一张遍布蜘蛛网的大匾,上书三个大字“应家堡”,遒劲沧桑。仔细一听院中一片寂静。手下七手八脚地费了半天的劲,只听得‘嘎吱嘎吱’一阵如指甲挠滑石的声音在众人耳边绕过,听的人直竖鸡皮疙瘩,直到听到‘咣当’两声巨响,那两扇城门终于被打开了。
当头的几个前哨举着火把进去在前院探望,半天才听到远处大叫:“快进来吧,这院子太他奶奶的大了!”众人呼呼啦啦拥着大人进去。
正所谓凶兵恶匪鬼见愁,众人凶神恶煞地闯进去,登时火把就把前院照的通明。李鸿章四顾一看,好家伙,这前院足有十几亩地大,院中左右两侧各有一株几人合抱粗的老樟树,恐怕不下千年树龄,两侧有几十间厢房,四周到处竖着不下百个拴马桩,可见此院鼎盛时的车仰马嘶,人声鼎沸。
通往中庭的大门也有两丈余宽,走近一看,上挂牌匾“千峡通宝”,书法苍劲飘逸,一看便出自名家之手。
通过中门进入中院,在火把的映照下,只见亭台楼阁,湖间船舫,九曲回廊,假山错落,气派恐怕不下哪家王公大臣,此时李鸿章没去过御花园没法比较。
人工湖早已干涸,湖心树着一块巨大的太湖石。此石于太湖之底,经千百年流水穿琢,自然生成姿态各异的大小石孔。因为生长在太湖底,极难打捞,是以甚为珍贵,且越大越珍惜。
李鸿章曾在攻下苏州后于拙政园中见过一块,但论大小品相及姿态之美确远不及这块。心下暗付,这是哪家的大宅,自己久居江南,从未有所耳闻,心中更是诧异。
此时手下兵丁已将院中上下前后都探了个遍,回来报说:“除后院一所阁楼没有任何台阶楼梯,像是凭空生上去一般。其它各处都以探明,空无一人,已经安排人为大帅收拾出一间正房,供大人居住。”
空中楼阁?倒是没见过。但此时他已经没心思去管那些了,这几百辆马车是头等大事。李鸿章马上带手下步回前院,此时这些马车都已停在前院当中。
手下佐领回报说:“大帅,马车共四百一十三辆,车上货物完好无损。”“好,你们俩和武贵、忠石,还有我的亲兵小队留在院中,其余人等院外驻扎,布好警戒,派人与大队联系,无令擅入者斩!”
等布置完毕,关上大门,若不是马声嘶嘶,李和身边的几十个亲随在这偌大的院子中,还真有几分瘆人。
(三)
见再无旁人,李鸿章命亲随随便挑了一辆马车,用刀挑开绑死的麻绳,将一只大箱搬了下来,用刀撬断铜锁,缓缓打开箱盖,众人不禁都瞪圆了双眼。
只见里面码的满满的银锭。而后又随便打开了一箱,这次是满满的金锭,接连打开了几箱,除了首饰外还有各类的金银器,众人登时全呆在了当场。
饶是李鸿章见过不少大场面,可这几百车金银财宝放在眼前,也不禁有些头晕目眩,半晌没缓过劲儿来。
这天降横财摆在眼前,该当如何也难以决断。他便叫上所有人来到中院正房之中,这正房直有个衙门正堂大小,几十人塞进去都显得宽敞。
他一屁股坐在当中左侧圈儿椅上,问了一个从带兵至今都没问过的问题:“诸位看该怎么办?”本以为是苦差闲差却获得意外横财,从前只有缺钱少粮的时候,突然巨财到手又不知该怎么办了。
有人小声试探着问:“大帅,不如我们……”两个口快的马上接着:“分了吧!”
“对,大家把脑袋掖裤腰带里,过了今日也不知哪天见阎王,况且成天玩儿命不就图个富贵吗?”“可不是,这事儿人不知鬼不觉,就我们一千弟兄,大人您拿一半,剩下我们分!”“那还有两千也知道呀?”“要不行就连他们一起分……”
“住口!”李鸿章断喝,越说越不像话了,就算自己拿一半那也得拿的了呀,跟这帮蠢材说不明白。“你们都给老子好好呆着,本帅要出去转一转,谁都不许乱讲,等我回来安排。”众人平时他对敬畏有加,自是不敢多言。
李鸿章出了门,吸了一口屋外的清气,此时节气刚过小暑,子时夜还深沉,一轮下弦月侧空而斜,星光已然黯淡。
他便顺道胡乱走了开来,心想曾帅对这事是知情呢还是不知情呢?应该是不知道,要不一准儿派曾国荃来了!可也不一定,曾帅愚忠的脑袋一般人是想不通的。
但这么多财物可是三千人看着呢,不久全军都可能知道。这时又后悔自己考虑不周,没把三千人都带来,但那一千多具尸首怎么办呢?
正在思乱如麻之时,忽觉脚下一片漆黑,四周也是黑咕隆咚的。不该呀?自己是按正道走的,外面又是无云弦月,难道自己到了一处屋中?
他退回几步,又见月光,抬眼望去,只见一六角宝塔凭空矗立在上面,难道这就是手下说的空中楼阁?
他突然灵光一闪,忙叫出了手下,拿着火把来到这六角塔前,只见塔高六丈下面一丈多全是空的,两面由夹角墙壁支撑,想必墙后还有支撑才能保证其稳固。看着呢就像大宅中做的佛塔,可是周遭并无佛堂。
此塔需建成后再拆除空了的部分,施工难度很高。有可能这下面曾经摆着佛像,全家撤逃时搬走了。此时塔下没佛显得很是突兀,与这家大开大阖的建筑风格有些不合。
拿起火把向空出的地方探看,上面由交叉的三根粗木梁横向托住只留出一面露在外面,以保证宝塔不倒。这与普通的寺庙宝塔结构并无区别,两面墙壁是光滑的青砖砌成,地面由方形青石砖铺就,看不出什么蹊跷。
再退出来仔细观察塔身,不由得咦了一声,他虽不是修佛之人,但也有不少见识,知道这砖砌六角塔是不在底层塔檐装饰铃铛的,可此塔在左右墙内嵌角处各有一个石质铃铛。
如不仔细观察,再配上弦月将沉遇到突出物产生区分力强的阴影效果,难以与旁边的菱形纹饰区分出来。忙命手下两人一组叠成人梯,上去试探,一扭之下居然能动,试一下另一边,也可以扭动,令两边一起扭动,只听咣当声响,原本平整的塔底现出了一段可由两人并行的地道口。
众人接连叹服大帅英明神武,连这等隐蔽密道都能发现,想那机关的祖宗诸葛在世也是不如云云……
李鸿章喝止住众人的马屁,令两人下去查看,不久下面叫到“大帅进来罢。”众人走进一看又被震了一下。
这时手下已将四壁的火油灯芯点燃,这灯油是深海鲛鱼的膏油炼制而成,燃烧时间长且久不挥发,是官府银库皇家墓葬等存放贵重物品所用,相当的珍惜,可见此家财力之雄厚。
只见此间密室长宽皆十丈有余,高逾一丈五,砖缝皆由糯米白醋等物制成的膏物抹平,防潮防火,极是坚固,是储存贵重之物所用。
这间密室此时除了远处墙边一张台面上有些事物外,空无一物。走到近前一看原来是几个祖宗牌位,最前面一个写着‘先考应远平之灵位’,不知是何方神圣,不过这些牌位到底是粗心的后辈忘了拿还是故意留下来镇宅的已无从所知。
李鸿章眼前一亮,心下登时通明,之前脑中所有的疙瘩也都迎刃而解。
他缓缓地平声道:“诸位,这些金银不能分!”众人面面相觑,踌躇着要发问。
他接着说:“当初我等起兵抗捻,所借乡绅巨贾不下百万两白银用于支付粮饷军需,我等才有了今日将捻子围于城下之势,这钱要还,这是其一。其二,朝廷至今未拨我淮军一两银子,想必战后朝廷也难容我军久存,这十万将士的遣散费也要百万两白银之巨。”
他顿了顿接着道:“其三,想我等同甘共苦多年,战后我也不会让大家回家务农,想为各位在朝廷谋个一官半职,奔个前程,存留我淮军骨血,又需要多少银子?这林林总总加在一起,这几百车金银就不一定够!”
见众人都有不服之色,就接着说:“况且,一旦我们将银子分了,难免人多嘴杂,万一不小心被曾帅的人或朝中之人知道了我等吞没了这批金银,我还能保住性命,但你们的脑袋谁来保,只怕有钱入袋,没命快活!”一席话把众人说的是哑口无言。
其实李鸿章所言非虚,皆出自内心所想。众人想想也确有道理,况且跟着大帅鞍前马后多年,他确实未曾亏待过自己,也只得默默点头。
李鸿章见众人无精打采,便又道:“话虽如此,但尔等皆我亲随,等下挑一些贵重东西分了,想必也不会引起什么怀疑。”
众人立刻面露喜色,他接着说:“不要高兴地太早,眼下要紧的是先将这些金银藏起来,现在这密室正是老天为我等准备的!事不宜迟,武贵,忠石你二人速引领众人将马车一辆辆牵过来卸搬金银,速度要快。”
众人得令,一番搬运大战便即开始。这苗家大院道路十分宽敞,似是为马车运货专用的,从前院到密道畅行无阻,一行人分作两队,一队人牵马车来回卸银,一队人往密室搬摆,速度十分迅速,丑时过半就已经剩下最后一车了。
李鸿章挑了一箱满是珠宝的留下,令武贵,忠石和两位佐领留下,派余下人等下去好生码放金银。
等这干人等全下去后,李鸿章将余下四人叫到一起,轻声道:“两人一组,快上去扭动开关。”四人均是一愣,呆呆地望着他。
李鸿章不容置疑地说:“回头再说,还不快去!”几人忙搭起了人梯,扭动开关,只听得吱扭吱扭声响,那通往密室的通道在里面众人的惊呼声中缓慢地关合了起来。
(四)
这密道入口一经关上,里面的声音立刻被隔绝起来,李鸿章俯耳在地面听了片刻并无一丝声响,才缓缓地站起来迎向众人狐疑的目光。
原来他早在进入密室后看到屋中并无骸骨,便已知此门可从外面合上,而在众人去搬运金银之时,他在密室中仔细查找,并未发现任何机关迹象的东西,才陡然想起这密室灭口的计策来,并顺手把那些牌位拿到外面。
此时他目露寒光,冷冷地扫向四人说:“现在知道这件事的只剩你们四个了。”四人见他刚才不动声色不留痕迹地除掉了几十个亲随,都是心中惶恐,立马跪下磕头道:“小人如将此事泄露出去,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断子绝孙!”
“好了,起来吧,你们都是我家乡的至亲至信,要不还会留到此时。”几人磕头如捣蒜:“谢大人不杀之恩!”
其实只要他们多一点脑子,就会想出单凭李鸿章一人是无论如何也没法关闭机关的,只要他们一哄而上,剁了李鸿章,打开地道,那众人岂不可以卷走金银,风流快活去了。
李鸿章看看那严丝合缝的地道口道:“哎,我也不想这般,那几十个兄弟已跟随了我多年,可是人多嘴杂,万一被外面那一千多官兵知道了消息,那还了得!搞不好你我几人早就被……他们也算死得其所,我李某对天发誓绝不会亏待他们的家人!”
话到此处,他拭了拭眼角,似是流下几滴泪来。几人听见大帅考虑如此周详,不禁叹服道:“大帅英明,小人等愿誓死追随。”
“现在还有一事,我们需要向外人解释一夜间这几百箱货物如何不翼而飞。”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只得到:“听大帅吩咐。”“你等俯耳过来,如此这般……”
寅时刚过,院外兵丁正在巡逻,休息,只听到马嘶和车轴声。有两个哨兵悄声耳语,“兄弟,你说那么多大车里装的是什么呀?”“谁知道,不过看这样搞不好是金银,要不干嘛那么神秘呀!”
“要是金银,大帅会怎么办?”“怎么办?反正不管大帅怎么想,兄弟们这命是卖到头了,谁不想带点金银还乡呀?”“你说,那每人能分多少?”“我看至少五十两。”“我看不止……”
话正说着,就听到里面人大叫“闹鬼了,闹鬼了!”一佐领满面是血慌慌张张地撞门而出道:“人和东西都被卷走了,快去救人……”还未说完,便即晕倒。
最近的一队长马上带人闯了进去,只见所有马车上空无一物,仔细向后搜查,一路上发现不少血迹,树枝、屋檐上皆挂着些许散落的金银首饰,珠宝玉器,而李鸿章就晕倒在正厅旁。三个人疯疯癫癫地跑来跑去大叫:“鬼呀,鬼呀!”
那队长连忙跑过去抱起李大帅,掐人中,喷水,就差人工呼吸了,李鸿章才缓缓转醒,但仍惊魂未定,口中喃喃说:“鬼,好多厉鬼,在,在屋里……”说完又晕倒了。
众人涌入屋中,只见堂中正位摆着十几个灵位,此时一阵风起,卷起了屋中破败的窗帘,倒是显得鬼气森森。
众人将大帅和几人护好,随即在大宅中仔细搜查,除了一些散落的珠宝和大帅四人等,未见任何货箱等物件,而几十名亲兵不翼而飞。地上和人身上只见血迹不见伤口。
据那跑出去的佐领说,当时他正在屋外戒备,只见一群厉鬼从天而降,将一干人等和货物席卷上天而去。几人欲上去抵抗,全被阴风卷倒在地,他就赶出来求救了。
任其余人等如何不信,但无论怎样都没法解释几百辆马车的货和几十个人不翼而飞的事,只得默认是鬼神作祟。
等李鸿章醒过来后,立即命众人回归大部,此时那两千轻骑已经处理好捻军的尸首,闻听此事无不狐疑,不免也议论纷纷,但货和人无影无踪是事实,大帅也确是一病不起,只得相信闹鬼之言。
两日后,淮军五万精兵赶到,就地扎营,等李鸿章能起之后,又带着一众将领将苗家堡里里外外搜了个干净,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此事便逐渐不了了之。
而李鸿章以重病为由没有参加攻克南京和安庆的战役,因为他知道里面的官银自己已经不用去拼抢了。在此后数年间,忠石等四人均离奇死亡或失踪。
李鸿章从思绪中缓缓回过神来,起身从一柜账册中翻出一本,打开里面赫然写着‘李二狗,阵亡,恤五百两;王大顺,阵亡,恤五百两;……武贵,恤贰千两;忠石,恤贰千两……’
他口中喃喃道:“你们的在天之灵应该安息了吧?正是牺牲了你们几十个,才换回了江淮乡绅富贾的人心,我才有了兴建北洋雄师的底气,否则光凭朝廷那点拨银,无论如何我都没有这等手笔呀!难道是你们记恨我吗?季孙,你说,这冤死之人是否有怨咒呀?”
早已进来的唐季孙一支垂手静立于他的三步之遥,听闻此言悄声走上前应到:“大人,您不会也相信这鬼神之说吧?”
见他没回应,便接口道:“几位洋行行长协同公使上门求见,让我给回了。”“见,见个屁!这帮西洋鬼子就知道发我国难财,哪个手里少了我大清的好处!见我北洋兵败就赶来催债,让他们自己上黄海里捞去!”
“刚接到密报,昨日翁同龢联同几位翰林侍郎再次上折参您‘北洋捐’祸国殃民,说是一位捐来的县官乱断案,当堂打死了人,草菅人命。”
“就是这个翁同龢!当初要不是他死劲儿搅和,导致我弹药款迟迟未能拨付,才致我北洋惨败。我还要参他呢!他倒抢了先!不过这北洋捐的事,马上通知叫停,已收捐未授职的把钱全退回去。”
“在下这就去办。”说罢,唐季孙转身而去,李鸿章就喜欢他这点,做事高效不多问。
他转身又来到一盒账册前,上书‘北洋捐’,提起这事儿他就光火,不禁用力跺了几下手杖,震得架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当初李鸿章费尽周章,东挪西凑,连蒙带骗终于购得十余艘巨型战舰组成了远东第一大舰队,可船到了问题也来了。每门主炮不仅口径不同且只配十发炮弹,其余要另买。
以前买火器都会随配一百发弹药,所以此次他在购炮合同上并未加注此点,所以英德等西洋鬼子的花招令精明似鬼的李鸿章也不禁气得胸闷,只得与各方再次讨价还价买炮弹。
一谈不打紧,每发炮弹三百两银子起价,其中浩洋舰的超大口径重炮的炮弹更是高达两千两银子一枚,最后价码是其余各舰百发炮弹五十万两,浩洋舰百发十五万两,但有个前提是先把浩洋和济远的购舰余款给结了,共二百六十五万两。
这时李鸿章已经是捉襟见肘,只好向太后拼命游说,并以请太后亲阅北洋为由头才求得了二百五十万两。
好罢好罢,钱少再凑,可是一纸批文到了户部手里又出了问题。此时户部在翁同龢的执掌之下,一句没钱就给打发了。
由此李翁二人打开了口水官司和折子风暴,翁同龢是光绪皇帝的师傅,仗着腰杆硬索性死皮赖脸起来,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最后闹到了慈禧那里,愣是说这钱是给太后修园子的,死活不给。搞得李鸿章拿着一纸空批文却无处讨钱,最后打起了‘北洋捐’的主意。
捐官并非清朝首创,历朝历代缺钱少花时也都玩儿过,但没有一次有好下场的,因为这违背了千年传承的科举制度。经科入闱,科举得功名是天经地义,否则便是大逆不道,天下读书人必群起而攻之。
李鸿章也实在被逼的没办法才想到了这等龌龊招数,但他还是很谨慎的,捐出的大多是治下的一些闲散官职或头衔,实职不多。
但正缺钱用,如果价钱合适,给个实职州县官儿做做也是可以商量的。这虽然让他很快筹到了二百多万两银子,却也引得举朝哗然。
一时间,口水几乎把直隶总督府给淹了,以翁同龢为首的数百官员联名弹劾,更有举子们抬出宗师神位跪在紫禁城外请愿,还差点儿饿死了人。
李鸿章被搅得是焦头烂额,书生呀,书生,光背四书五经就能制成坚船利炮,光靠口水就能敌得过子弹?想当年自己投笔从戎是否就已经有了这种念头呢?
现在想这些已经没用了,当下如无坚船利炮就一定打不过洋鬼子,所以他硬着头皮撑下来了。还好太后是真心疼他,最后终于把他护下来了。
他并不后悔,如果没有北洋,大清或许早就被洋鬼子任意瓜分了。
而北洋的炮弹已经在各国装船了,正待运往北洋水师。等装备到齐了,兵将船只操练好了,到时谁敢小觑我北洋雄师,谁敢轻易犯我大清海域?
谁想这东洋倭奴更坏,愣是在这当口不宣而战,不给我留下斡旋的时间。可是这又能怨谁呢?
当日为建北洋,他夸下海口,什么远东第一舰队,出战必无往不利,更是闹出了太后巡检时用空包弹的闹剧。要是没有这些事,恐怕当时太后也不会在自己的力阻之下,听信了皇上和那些愚臣的话答应轻易出战了吧?这到底哪里错了?
想到这儿,他拿起账册走回书桌,举起册子在烛火上点燃,看见名册一点点被烧成灰烬。
烧吧,就让这帮腐朽的垃圾烧吧,最好一把火把大清的垃圾,蛀虫,硕鼠,狐狸,豺狼等等林林总总的废物们全都烧掉,一丝不留。
他眼看着这些灰烬打着旋儿上升到空中,残余的火星在一点点熄灭,似乎他的雄心,他多年的努力也已经随着这把火烧着了,烧成灰了,散于空中。他的心血,他的抱负也已随着灰烬成了尘埃,散布于尘世中再也无关紧要……
“大人!”唐季孙的叫声唤醒了他,他将要烧到手的名册扔在铜盆中,‘季孙从不如此莽撞’,“总督府外有一衣衫破烂,满身是伤的将军昏于门外,手中死死攥着马缰,看样貌是白安!”
“什么!”李鸿章‘噌’地站了起来,“找大夫了吗?”“我已派人去找退隐的御医邱大夫。”“都这时候了,找他作甚?去找租界教会医院的罗伯逊,把他那些家伙都带来!”“是!”“等等,备车,还是我们自己去快一点儿……”